“等一下吧……”孟婆瞥见身后一人一虫聊得正开心,不忍去打扰。
    “我们把守着生命的最后一关,地下鬼魂的守护神,就应该有神明的耐心。”
    牛头马面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孟公主,哥俩一商量,回到了畜生众的队伍里。
    再看潘哥这头。
    “来做做复盘,兰馥秋,我这辈子,大半生都在做关于你的复盘,每次你透出新的风声,露出一点线索,我都会彻夜不眠仔细研究,说起来,你算我半个老师,也是无数天枢情报员的活体教材,恩重如山呀。”
    小螳螂突然不说话了。
    它挣扎着,跳出潘哥的手,用两只镰刀勾爪弄来一块石子。坐了上去。
    小螳螂问:“你想听什么?”
    潘哥:“从你决定开始送快递起,从这里开始。”
    兰馥秋从【天马】起始,奔向死亡的结局,正是因为这三件快递。
    “我与混沌做了个约定,是帝俊之孙,帝鸿之子,名为帝江,又名混沌,是四凶之一的大妖怪,我要借它的势,向穷奇施压,来得到伥鬼。”
    潘哥仿佛职业病发作,想从口袋里掏速记本,摸到空空的口袋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哦……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很符合混沌的美学。”
    四凶各有鲜明的性格。
    穷奇害善人,亲恶人。
    混沌掩盖善行,粉饰恶行。
    兰馥秋接着说:“我与帝江有阶段性的共同利益在,有同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穷奇,它要穷奇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要的是伥鬼,所以能暂时达成合作。”
    潘哥点点头:“对,然后……你加入了天枢的天马系科。”
    “这个职位的审核环节非常松,说实话,你们天枢对人才的政审实在是太马虎了。天马虽然是个次级部门,说得难听点就叫送快递的,普通人也能干,但是它的作用非常大。故而……我挑了它当做开局第一步棋。”兰馥秋语气中有鄙夷之意。
    潘哥表情微妙:“真没有别的意思?”
    天马,别名螳螂。
    《吕氏春秋?仲夏》》汉?高诱?注:“螳蜋,一曰天马。”
    《尔雅翼?释虫二》许叔重?注:“世谓之天马。盖驤首奋臂,颈长而身轻,其行如飞,有马之象。”
    兰花螳螂口中发出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一帮子蠢货!我明着来都看不懂!”
    潘哥抱拳:“谢谢老师指导,我下辈子也会好好念书的。”
    等兰馥秋得意完了,心中那点大女人的骄傲都抒发干净,它接着说起这场生死局。
    “我会在叶北家宅露面,是希望剔除掉不稳定因素……”
    潘哥:“那头狐狸。”
    螳螂:“对,它是生面孔,但身上的灵力时强时弱,很显然还在修养期,从肉身的强度来看,它能达到三百公里每小时的时速,耐力速度和力量都远超普通妖怪,我不希望它跳出来搅局,我会出现在叶北家宅,是要小北警惕,留下狐狸看家。”
    潘哥:“紧接着,是那姓殷的……”
    “我早在一个月前,将帝江配给我的一号废物扔去了斧头山的考古驻地,要它随便闹点什么动静出去,如果能拖上一点时间是再好不过,再借出卖灵物卖祖求财的天枢叛徒之手,向你送两瓶牛奶……这会打击苏星辰的信心,你们引以为豪的灵长之智自尊自爱的心,在这番攻击下会遭受致命的创伤。”
    潘哥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螳螂反倒是看得满脸疑惑,“你笑什么?”
    潘哥朝螳螂比着大拇指,“你真是个厉害的对手呀……我想起与你共同生活的四年……原本,我将假期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因为这样我就能将感情全都倾注在爱人身上,没想到……我是真的没想到,辛辛苦苦追寻了大半辈子的任务目标,原来就在枕边,而且每一天,也确实都能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兰馥秋眨了眨眼睛,它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它继续说着它的计划。
    “就算得不到伥鬼,我也要杀了你和苏星辰,这是我必定要完成的任务……你们已经上了我的死亡名单,因为你们对我的生存造成了威胁。”兰馥秋想了想,在考虑措辞,“我在死亡之前,看见了你的画像,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留那一瓶牛奶,你为什么能坦然接受死亡,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潘哥从香火上折了一小段,往兰馥秋的口器虫吻塞。
    “有很多原因……”
    他厚实的手掌,此刻在兰馥秋眼中看起来那么大,那么暖。
    “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你对叶北的路线规划。为什么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按照你安排的顺序,先去旧丰,再去越南,最后再去牡丹江市呢?”
    “因为你很重要!”兰馥秋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苏星辰的老师!因为你……”
    “对,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必须要撒手人寰的原因,星辰这一次能找我帮忙,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下下下次呢?”潘哥神色微妙,脸上有笑,叫【幸福感】。
    “你……”兰馥秋吞吐着香火的烟雾,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让它感觉不可思议。
    它从来都不会理会孩子的感受,自然不会理解这种情感。
    星辰对潘小娟来说,就和儿女对父母一样,总有一天,父母是要离开儿女的,到了那个时候,儿女才会成长。
    “还有一个原因……也是主要原因。”潘哥接着为小螳螂解释道:“我不死,你也不会麻痹大意,不会放松警惕,如果我不喝那一瓶奶,不按照你的计划死在你的手上,你会再次逃进茫茫人海,难寻踪迹。”
    兰馥秋震声辩道:“虽然你说得没错!但只要计划出了半点岔子!我随时都会收手,你这不是算计!是赌博!”
    潘哥笑得更开心了。
    他解释道:“不是赌博……这不是赌,我找出了击败你的法门,当你的伙伴出现时,我为你画下了你的死因,我将生命中最高光的一幅画作送给了孩子们,我的死会让他们铆足劲抱着勇气和希望活下去。”
    兰馥秋粉粉的螳螂脑袋黑了大半,怒不可遏,“属实是个泼皮混账!只会胡搅蛮缠的弟弟!”
    “还有一瞬间,我失去了理智,老于啊……于璟啊……”潘哥轻轻拍着大腿,触及心底的柔软之处时,他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不像你,能干净利落的思考问题,我的最后一点点私心,让我对这个世界开始产生怀疑……我是个普通人,看不见鬼魂。它们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梦?与你相爱的四年里,每一次回家,你都给了我无微不至的体贴爱意,我在死亡之前,都不忍心去撕破你的面具……因为我很伤心,不知道该如何让你一头妖怪,要你这虫豸之身,理解我身为人的感情。”
    兰馥秋别过了虫子脑袋,生前的恩恩怨怨,在死后,似乎都不重要了。
    “那都是我的伪装……”
    一言一行和它考题透出的狂妄一样,兰馥秋还是很要面子的。
    潘哥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冥河对岸,拄着望乡台的小石栏,望着家乡:“接着说吧,老于啊……”
    兰馥秋:“杀死你之后,我要帝江给苏星辰、叶北、乔木三人出三道题。为了将苏星辰和叶北拆开,为了杀死苏星辰。”
    帝江附身于乔木,在涂山花街登场,用苦肉计把渔村的灵灾委托甩给叶北。
    兰馥秋解释着第二件包裹的用意。
    “我要让苏星辰彻底绝望,那两支伥鬼血清,是我和帝江留给乔木的选择题,他若是接受了非人之身,那么代表这一对天枢的同袍战友将彻底决裂。”
    潘哥鼓着掌:“对,星辰一直都是个非常倔强的孩子,面对这种立场问题,他只会用枪说话,你用他的用朋友来当做筹码,对他的心是致命的打击,他一直都以凡人之身为豪,要用凡人的胆识和凡人的力气来对付妖怪。这是他不服输的地方——因为我这个老师也是这么做的。”
    兰馥秋接着说:“我特地给叶北选了一处障眼迷阵,他只要被二号废物天蛇缠住,在龙山渔场,缠上哪怕十来分钟,我就有把握和帝江联手击杀苏星辰,哪怕他在罗睺化身的保护下,我们合力就能做到……”
    “可是……”潘哥比着两只食指,不时对兰花螳螂指指点点的,“你没想到吧?”
    计划在此处,出了变故。
    螳螂翻着白眼,感觉十分丢人:“是的,没想到,我是没想到,帝江压根就没有动手的意思,它的现阶段目标根本就不是穷奇,它只要乔木,只要这个人的灵和肉……它居然只要这么点东西,而且还在试图用人类的身份,要说服苏星辰加入妖怪的行列,这和我【杀死苏星辰】的目的产生了致命的冲突,它根本就没打算帮我,比起自己干活,它更喜欢收小弟——这三号废物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彻底暴露了我的行踪,都被帝江当做弃子,由你们的手干掉了。”
    潘哥:“很符合混沌的美学,它会借我们的手干掉你,很可能一开始,它就不打算和你分享胜利果实,你也会被人利用呀……”
    兰馥秋没好气地冷哼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追得太紧!?”
    最后,帝江选择把伥鬼血清留给苏星辰,要星辰做一个选择题……
    是保留他引以为傲的人类身份?当个半身不遂的残废?
    还是投身他痛恨的异类大家庭?当个不死不活的伥鬼?
    兰馥秋:“比起在物理上击败你们,帝江更喜欢一点点啃开你们的心,钝化你们情感的利刃,让你们最强大武器变成废铁。”
    混沌,帝江,身有四翼的无面兽。
    是粉饰恶行,抹黑善行的凶兽。
    潘哥若有所思,死亡之后,从望乡台眺望现世,去看现世发生的故事,能从一个更高更客观的角度来观察事实,能看得更加透彻。
    短暂的旅途中……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叶北要老婆看家是出于善心,要让小七去保护商铺的员工和几个朋友,结果正好合了兰馥秋的意。
    给殷哥送去金刚橛除妖是出于善心,结果被这见利忘义的人拿去发家致富。
    给潘家夫妇塞红包是出于礼貌和善心,却因为太信任孟婆汤的力量,放走了近在咫尺的兰馥秋。
    除掉天蛇是出于匡扶正道的善心,反倒是救下了几百个性病传染源。
    再看看星辰。
    他和发小异地重逢,直至最后分别的一刻,一直在用挚友的身份,想要救回乔木的人性。
    可是那支伥鬼血清,星辰却怎么也递不出去,有潘老师的谆谆教导,身为人类的星辰,根本就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友人变成非人非鬼的异物。
    他只能看着这个身负伤病即将死亡的“普通人”,看着乔木一点点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被迫做出选择。
    不论是【无可奈何】或【早有预谋】。
    乔木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更好】的活下去,投入了帝江的怀抱。
    反观几位【受害人】和【加害人】,自残自杀自我毁灭的【残忍】,都变成了不痛不痒的小事,不知不觉中,没有意义的牺牲,变成了应该的、必要的等价交换。
    它像极了一种离人类非常近,又非常远的生物。叫做【甩锅客】、【键盘侠】。
    这头凶兽无所不在,最擅长的本事是混淆视听,让人分不清是非黑白,陷入两难的迷宫之中。
    潘哥思索着……试着站在帝江的角度来看。
    人不是它帝江杀的。
    妖不是它帝江除的。
    文物灵器是天枢探员自己要卖的,最后自杀不能赖帝江。
    几个暴露身份的小弟送就送了,它们太蠢也不能赖帝江。
    兰馥秋要上门合作就合作吧,她要死了也没打算帮一把,毕竟是吃人的妖怪,这么说阿江还干了一件大好事呢!
    嬛妹不愿意主动上门白给就算了,来日方长,讲一个缘分,跑得了嬛婍跑不了叶北。
    乔木是主动送上门白给的,这个可以收,人家自己都不愿意当人了,苏星辰还不愿意用血清救他,那也是一条小生命呀,阿江救人于危难之中,是个好凶兽呀。
    说起来苏星辰是个人才,不肯来就给他留一针血清,看他这个残废愿不愿意来咯。
    罗睺暂时打不过,先逃吧,叶北什么的也没工夫去搭理。
    你说我一头凶兽怎么就突然变成幕后主使主要负责人了呢?这种锅我不会背的呀!
    ——以上!
    是潘哥站在帝江角度的自我臆想。
    “呵……”潘哥沉思许久,饶是觉得这凶兽实在太有趣,太凶残,开口说:“这就是混沌啊……希望星辰能挺过这一关,它真的很厉害,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见的凶兽,和它的典故一样……”
    《庄子》里记载着帝江的故事。
    帝江天生没有七窍没有五官,有好心的朋友,用七根长钉铁橛,为它凿开了七窍,结果让它流血不止,死于这种【善良】。
    兰馥秋用镰爪作揖:“阁下棋高一着,是在下输了。”
    它正准备告辞。
    “不,还有最后一件事……”潘哥神色微妙,搓着手兴奋地问道:“你给叶北留了三件物流委托,按照你的计划来说,最后一件是什么?”
    兰馥秋轻笑反问:“你这机灵鬼不是把身前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吗?怎么没算出来这一件?”
    “哦……你这个题出的,都把答案写在题目上了。”潘哥一拍脑袋,哈哈大笑:“如果叶北还能把第三件东西送到……那一定是你的身后事!”
    兰馥秋捂着脑袋,没脸去看潘小娟,它自顾自地往轮回井走。
    潘小娟喊道:“你还没喝汤呢!”
    “我知道!”兰花螳螂没好气地骂道:“要你这个蠢东西来提醒我啊?我能喝吗?还有那么多债等着我还!不用想都是地狱了!等受完了刑再喝吧……”
    “老于啊……”潘小娟打着商量:“把你的假期……分我一点吧。”
    兰花夫人走着走着,突然就走不动了。
    它感觉那个男人每一步都跨得都比它远,比它快。
    虫子和人类的步距不可能一模一样。
    ——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可是这种时候,兰馥秋听见潘小娟说。
    潘小娟:“分我一点吧,你那张地狱道的vip卡,分我一半?”
    兰馥秋:“你傻啊?”
    潘小娟骂得一句比一句狠:“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老于……你这一肚子坏水已经把骨头泡烂了,把魂儿都泡臭了,下辈子下下辈子,几生几世都救不回来了。”
    老夫老妻也是这样,并不是两人的步调一致,总有一人会刻意停下来,等上那么几秒钟。
    兰馥秋嫌弃道:“要你管啊?”
    潘小娟依然是那个骚包的老男人,他作着俏皮模样,说道:“你会生生世世为贼,转世投胎作案,所以啊,咱们搭个伴?不能你一个人爽呀!我也得跟上!”
    小螳螂回头看着那个肥仔,终于明白……它……她一直都想变成人的原因了。
    ——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个男人不够帅不是因为他胖,而是因为他笨。
    兰馥秋心乱如麻。
    说起来,要是喝了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啦。
    说不定上一回,在这条路上,也有个人这么对它说过这些话。
    ——才会让它如此执着,执着地活下去,执着地化身为人。
    一人一妖不约而同身子一轻。
    他们在转瞬之间来到轮回井前。
    脚底是无边无际的炼狱恶火。身后是孟萌妹的纤纤玉臂,一手提着潘小娟,一手攥着兰馥秋。
    孟婆大喝:“干活!给我批上几笔!”
    判官对着功德簿写写画画,将一人一妖的善恶赏罚五五分账。
    孟婆:“多久?”
    判官汗颜:“还在算!还在算!等会!”
    “屁事儿这么多!喂了我一嘴狗粮!都给我滚下去!”孟萌妹撒手,将这对冤家扔进了地狱道。
    又听孟婆问:“算出来了吗?”
    “这一时半会哪儿算得出来啊!~功过难相抵啊!”判官一张小脸委屈得都快变成柠檬精了,“而且……公主啊!你这么干合适嘛?”
    孟萌妹大度地挥挥手,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儿,怎么又能用三言两语去说合不合适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提了!”
    此时此刻,孟萌妹一个潇洒转身!
    其实她心中慌得一p。
    因为……刚才这俩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总有种汤点不太灵光的意思。
    孟萌妹偷偷从自动售货机里掏出来一罐汤。
    她试了试。
    她试了试。
    她试了试。
    她试了试。
    她试了试。
    她试了试。
    分作六口喝光。
    看着空空的易拉罐,萌妹挠着头,眼睛都快变成水箭龟的模样了,愣是没尝出毛病来。
    “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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