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艳的嘴唇笑也似的动了动,唇线却最终绷回去。而后他开口了,以堪堪彻底告别少年时光的青年人特有的沙哑语调:“主父见证,埃莉,埃莉诺,埃莉诺·提奥朵拉·夏特雷,我与你的婚约于此时此刻起作废。”
    埃莉诺竟然很平静。她的情绪已经在圣殿与弟弟的骨骸一起燃烧殆尽。
    安东尼斯看着她,终于笑着俯身凑近,摸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一如往常地温柔轻缓,与她耳语的口气也平和无波:“一小时后,我会下令搜捕你全家,是姑母纵火烧死了父亲。”
    “不,不可能!”
    他却已然抽身离开,没听她辩解,没多说一句,没回头看一眼。
    埃莉诺挣扎着爬起来,向西角门狂奔。
    午夜前艾斯纳近百座钟塔齐齐哀鸣,宣告旧皇薨逝。唯一的继承人安东尼斯哭得双眼红肿,当众下令追捕旧皇同父异母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但背负弑君嫌疑的公主殿下早已举家逃出新月湾。
    安东尼斯在塞坎达斯等数位将军的支持下加冕为皇。
    仿佛是神启,艾斯纳当日大雨倾盆。皇帝大赦帝国全境,克里斯蒂娜、她的丈夫查理·夏特雷和他们的女儿埃莉诺也从通缉犯成了终生不得踏足帝国的放逐者。
    离开云宫时埃莉诺从角门乘着驴车匆匆逃离,那坡道陡而荒凉,只在第一个拐角处有一株橄榄树。
    而十年后,她坐着米哈尔准备好的软轿,慢吞吞地从正门登上云宫。
    雨已然停了,天却没放晴。轿子就像走在云海里,即便下一步是深渊,在坠落前都不可能察觉。埃莉诺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荒谬却也切实的念头来:前方目的地可能并非云宫正殿,而是处刑场。
    十二岁时她看不明白,但之后从父母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以及母亲藏起的那封密信里她拼凑出另一面事实:安东尼斯是旧皇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未老他已成年,几个兄弟却一个接一个遭遇意外。旧皇虽然疯疯癫癫的,清醒时却是个老练的政客,对长子猜忌已久,不止一次发话要传位给外甥。而就在那比噩梦更可怖的那一天前,旧皇对安东尼斯的态度骤然改变,在筵席上笑吟吟地夸赞他不辱科穆宁之名。
    安东尼斯向来能言善辩,不止一次与父亲口舌相向,丹尼尔出事时他却缄默。而与克里斯蒂娜共同买通御医给旧皇增加罂粟蜜剂量、串通云宫总管纵火的人,正是安东尼斯。
    埃莉诺不知道安东尼斯如今对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但她能给他的只有恨意。
    把弄着轿厢靠垫的流苏,埃莉诺低低问:“阿默斯?”
    “我明白,”阿默斯态度难得严肃,话锋一转又戏谑起来,“安东尼斯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对他的记忆一直严防死守,我都看不清楚。”
    “你很快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轿厢停止摇晃,米哈尔一打轻薄的丝绸帘子,探头笑:“埃莉诺大人,到了。”
    埃莉诺一言不发地下轿。
    山顶雾气更加重,第一重宫殿建于数百年前艾斯皇帝迁都至此时。自那之后,皇冠从一个家族手中落入另一个,皇宫却始终没离开过这座丘陵。埃莉诺努力分辨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座座建筑物:平顶的是曾经的元老院,有细长挑顶窗户的是书记官们的办公所……
    “请您先更衣。”米哈尔引着埃莉诺往殿中走。几名侍女早有准备,一下子围拢上来。埃莉诺抬了抬眉毛,却没抵抗。总管便又是柔柔地笑:“陛下有点洁癖,您知道的。我在外面等您。”
    一道拱门后便是浴池,喷吐香氛的银香炉静静守在池子四角。
    侍女们伺候埃莉诺入浴,侍奉她从头到脚清洁身体,而后为她穿上丝质浴袍、擦干头发。她们尽心尽力,却没有问埃莉诺的身份。也许她们心知肚明,也许她们根本不在乎。
    “您的头发很美,像对岸那些人一样盘起来真是太可惜了。”这么说着,为首的白衣侍女轻轻梳开埃莉诺的发丝,用的当然是艾奥语,带着刻意放柔的皇庭口音。
    埃莉诺只是闭目微笑。
    牛角梳齿上沾了芬芳的玫瑰油,偏殿里甜香弥漫。
    梳头的同时,另两名侍女则捧来了云朵般轻盈的衣裙。帝国风尚自然与内海对岸的八国大不相同,裙装无袖,打褶的衣料在胸前分出个倒三角,汇于颈后以银环扣住,露出胸口与后背大片诱人肌肤。其中一名侍女手腕轻抖,藕米分裙裾簌簌舒展,层叠裙摆织入银丝,每一重丝绸精微的纹样都随步幅如水流动。
    而在这一重长裙外,还要挂上艳丽的短披肩,再在腕上丁零当啷套几个镯子,准备才算勉强完成。
    “脸上就不必了。”埃莉诺看着侍女们清一色艳丽的红嘴唇和勾勒飞挑的眼角,想到这倒像是在为安东尼斯刻意打扮,心中一阵厌烦。
    侍女们也不强求,便姿态柔顺地为她引路到殿外,而后再次消失在门前的纱帐后。
    “您真是太美了。”米哈尔毫无做作之态地抽气,抬手招来又一顶轿子,“陛下在花园,我就送您到这。”
    宫中哑仆脚力快,不一会儿就将埃莉诺送到了云宫的至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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