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天宝初改称交河郡,作为大唐在西域的统治中心,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
    这里在113年前还是高昌国的故地,贞观十四年高昌为大唐所灭,以故地置高昌县,同时也成为了新设的西州治所,下设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个县,成为与内地一样的直领州,但同时又在城中设立了西州都督府,又有了一些边州的味道,原因是城中的百姓以高昌人居多,需要给原来的高昌大族一些政治上的地位,经过一百多年移民和同化,汉人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根据开元十六年间官府的户籍数据,“开元户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七,乡二十四”,按一户六口人来算,就是接近七万人口,连中州的标准都达不到,不过因为边地的关系,在显庆三年间设立了中都督府,有时是两府分治,但多数时候都是刺史或是太守兼任,这便使当地行政长官的品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从正四品下的下州刺史一跃成为正三品都督。
    要知道,大都护也不过是从二品。
    天宝十二载3月,交河郡太守兼都督药忠毗在自家的府邸里走来走去,面上显得十分平静,眼睛里却透出了几分不耐,他面前的男子偏生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属下这些天走遍了州府上下,得到的消息难说尽如人意,天山军缺额高达两成,另有三成是雇人出傔,年长者几近花甲,幼者仅只冲龄,这样的兵如何上得阵?兵器甲仗马匹的缺额就更甚了,各军府直至开春依然未能理事,前庭、天山二府从折冲都尉到果毅都尉全都找不见人,一个是回乡省亲数月未归,一个是蜗居乡里从未过府,还有一个更离谱,视府兵为私佣,跑到南边去贩货了,最后这位......”
    “够了!”药忠毗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他的絮叨。
    “来长史,军府废驰又非只西州一地,个中原由你打算说上一年么?”
    被他一顿抢白,来瑱的面上却没有多少恼怒之色,仍是不疾不徐地说道。
    “若是寻常州郡,便是没了也不打紧,可这里是西州,是我大唐的西边门户,离长安数千里之遥,就算是没有警讯也当自矜,假使陛下听闻他将这么要紧的地方交托于你,而你却毫不在意,试问天意如何?”
    “你在威胁本督么?”
    “下官在提醒太守。”
    来瑱毫不示弱,药忠毗冷哼了一声。
    “本督知道你的来历,太子府上的赞善么,可你不要忘了,太子兼任的是安西大都护,还管不到我北庭来,就是上任王大都护对本督也是礼敬有加,本任程都护虽然到任时日不久,也从未如此轻慢于某,你,只不过是个长史,本督认你,你便是,若是不认,你以为在这西州之地,又算得个什么阿堵物?”
    “太守这话,下官就当没听过。”
    来瑱连语气都没任何变化:“烽火已至,西州亦当其冲,在朝廷诏令到来之前,至少,太守应当保证城池不失,然后才能对下官作威作福,对么?”
    “你......”
    药忠毗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的亲信,府中的管事正匆匆走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来瑱就看到了对方脸色大变,似乎碰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连个表面功夫都没同自己做,便带着人急急地出府而去,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他当下便跟了上去,想要看一看。
    能在这西州之地让形同土皇帝的药太守为难的,究竟会是什么?
    西州五县中,属天山县最为偏西,也是诸县当中人口最少的,全县仅有三个乡,最靠西边的南平乡共有户357,人丁不到两千,大多为内地应募而来的健儿军属落户于此,张无价就是其中之一。
    要说他的命真不算好,打拼了半辈子攒下的田亩却没一个可以接手的男丁,娶的婆娘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常年卧病在床,生生将一个殷实之家给拖垮了,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家里唯一的劳力又给人抢了去,大半年了生死不知,他婆娘连急连气就剩了半条命,若不是兄弟一家伸出援手,张连翘只怕连她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打了一仗下来功劳先不说,赏赐先送到了家里,又听说闺女得那户人家看重,过了年就会行纳妾之礼,虽说地位低了点,架不住人家家底厚啊,这日子多少也算有了盼头,一来二去的病就好了不少,在闺女的精心照顾下,也能下地溜上一圈,喂喂圈养的鸡鸭什么的,人瞅精神了许多,让她的心里熨帖无比,做起农活来都觉得轻松,甚至有心情哼上一只小曲儿。
    “苜蓿开花喽,囡囡躺在阿娘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一身农妇打扮的张连翘穿着扎紧下摆的窄袖短襦,下摆扎于裙腰内,裙边系在大腿上,为的就是方便劳作,本是寻常装束,往日里她也是习惯的,不巧在刘家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唇红齿白身材玲珑就算了,裙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肉在外头,让过往的乡亲无不是侧目,都是一个里的,谁人不知,张家女娃儿虽然生得不错,可家中不济没有男丁支撑,一直想要招个赘婿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可入了人家的门就得低头,生下的娃儿随女家姓,不是走投无路谁家会肯,这么一来二去的,生生就给耽误了,到了去年发生那档子事,虽说事出在安西,两地隔得又不算远,哪能没有消息往来,如此一来,乡里无人不知张家攀上了当地的富户,怕是招郎不成反要纳妾,不是指的她,而她阿爸,不管怎么说,男子要比女子活得容易,只要有钱,哪怕就是买也能买个人来传宗接代,张无价本人是个什么心思估且不论,他的兄弟张无砀却早早就转动了脑筋,一门子扎起来,打算在婆娘家里寻个好生养的送进门,也算是知根知底,借着来兄长家中帮忙,便将这主意先说与侄女听,这家里一直都当她是个劳力,小小年纪就替娘当了家,是个极有主意的。
    “大姐儿啊,如今你有了好归宿,可不能忘了爹娘哩,眼见着又要出兵了,总得张罗一把,给你家留下一条根吧,上回那女子,是你婶子家的叔侄女,男人死在了外头,虽是个寡妇子,却是个好生养的,过门三年就有了一男一女,已经同她们家说好了,前头生的都留在夫家,她从娘家出门子,只要一斗白面、五斗粟米、一尺小绵、一尺丝割、五头羊做聘礼便可,兄长这回颇有进项,这点子事物不难吧?就是缺什么,去市里采买也就是了,你要是点头,这事阿伯替你办了,咱们先将礼数做全了,等你阿爹回来,直接接人过礼岂不便宜?”
    张无砀比他兄长足足矮了半个身子,拽着一头上了套犁的牯牛走在前头,她一手挽着个蔑编的草篮子,将里面的作物种子点到犁出来的沟沟里,身体随着动作一起一伏,煞是动人,听到阿伯的话,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嘴里的小曲儿却是断了。
    “阿伯白白操心罢,休要说爹没那心思,就是有,如今也比不得往日了,婶婶家的叔侄女?我都看不上,她也敢要那许多事物,直赶上一个黄花大闺女了。”
    被侄女反驳,张无砀的老脸一红,好在背对着没有发现,他咳嗽了两声,扳起脸说道。
    “如今又咋的?还不是军头一个,虽说得了些赏赐,又当不得饭吃,现如今有钱都买不到好田地,你家这一顷地,一年到头不还得租与人种,能得多少出息?再加上你娘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买个年龄小的,吃得多干得少,哪里养得起,依我说还不如寻个老成些的,也能帮衬你娘些,等你进了那大户家的门,难道还能时时回娘家?”
    连翘知道阿伯只当她是个寻常妾室,轻易出不得门,也不辩解,只抿嘴一笑。
    “那也是不成的,婶婶家那叔侄女若是个不济的,撑不起家门,若是个有手段的,我娘怎么办?如今阿爹已经认了吴家阿弟做儿子,等回来就入族谱,他断断不会再纳人进门的。”
    “胡说,外姓人怎么比得上自家血脉,你放心,有我与你婶婶在,决计不会让你娘让人慢待了去。”
    就是你才不放心呢,张连翘笑吟吟地说道:“这事啊,就不劳阿伯婶婶操心了,侄女自有主张。”
    见她软硬不吃,张无砀微微有些恼意,刚要再开口,猛然听到一个极轻佻的声音,像是被人扯住脖子的水鸭子,飘呀飘地飘进耳中。
    “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还有如此水灵的小娘子?某竟不知,不如跟了家去,也好过在泥里头打滚,可惜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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