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大门外,守门的军士听说是姜府五奶奶回来了,当即让开路,放车子进去。
    李丹若的车子顺顺当当进了二门。
    二门里当值的婆子浑身惊恐,好在差使都是做熟了的,熟极而流的车前放上踏步儿。
    李丹若下了车,也顾不得理会惊魂不定的婆子们,带着豆绿,微微提着裙子,连走带跑,直奔程老夫人的正院。
    正院里灯火通明,却一片静寂。
    李丹若急步进了上房。
    上房内,挤挤挨挨都是人,听到声音,齐齐转头看向一身寒气的李丹若。
    李丹若还没站稳,就身子微转,匆忙而粗忽的和诸人见了礼,拉开斗篷带子,将斗蓬甩给豆绿,几步转进东厢。
    东厢炕上,程老夫人脸色青灰,笔直的端坐在炕上。
    炕沿上坐着大老爷姜奉德和二老爷姜奉义,大太太梁氏和二太太周氏一左一右站在各自丈夫旁边。
    炕前扶手椅上,三太太廖氏头发散乱,软倒在椅子上,双眼红肿,眼神呆直,时不时抽泣一声。
    大奶奶赵氏和四奶奶唐氏一左一右、一站一蹲在廖氏身边,满脸悲凄,眼泪不断。
    二爷姜彦书、三爷姜彦志、六爷姜彦承、七爷姜彦道在炕角或站或坐。
    程老夫人直盯着李丹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没看到外面?五哥儿呢?谁让你们回来的?”
    “五郎去威远侯府了。”李丹若看着程老夫人,声气平和。
    程老夫人怔了一瞬,看着李丹若,片刻,转头看向周氏吩咐道:“你扶三郎媳妇回去歇着,劝劝她,志哥儿媳妇带你妹妹们回去歇下,你们哥几个也先回去,不要慌,能有什么大事?回去吧。”
    二太太周氏答应一声,弯腰扶着三太太廖氏,低声劝道:“你且放宽心,三老爷他们吉人天相,必定平平安安,我陪你先回去歇一歇吧。”
    赵大奶奶和唐四奶奶也忙上前扶起三太太廖氏,大太太梁氏小声的劝着众人,又低低的交待了吴三奶奶几句。
    吴三奶奶和二奶奶苏氏带着众姑娘出去。
    姜彦书等人跟在后头,也各自先回去。
    见众人退出正屋,程老夫人指了指炕前扶手椅,示意李丹若,“你坐,五哥儿去威远侯府,是有什么打算?”
    “三伯父他们被带走,我和五郎都看到了。外面现在还团团围着,只怕这事儿,不能善了。
    “前儿不是有流言,说五郎过继给姑母威远侯夫人了?五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总要先脱出去一个,才好在外面设法开脱。”李丹若直截了当答道。
    程老夫人听的一脸愕然,忙转头看向大老爷姜奉德。
    姜奉德欠了欠身,正要说话,程老夫人却先开了口:“要能这样,那是最好不过,你赶紧去开祠堂,先从族谱上把五哥儿夫妇的名儿除了,快去!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姜奉德迟迟疑疑,还想说什么。
    程老夫人悲伤起来,“你现在……唉,别做侥幸之想了,这样围府不撤,不过是等天明抄检罢了,赶紧去吧。”
    姜奉德嘴唇哆嗦了几下,艰难的站起身,冲程老夫人长揖到底,艰难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程老夫人转头吩咐大太太梁氏:“你去,叫上三哥儿和三哥儿媳妇,理一理府里还有多少现银,都拿出来分给家下诸人,若有身契,一并拿给他们,打发他们走吧,别跟着咱们受了牵连。”
    “母亲,何至于此,总不至于……”大太太梁氏说到一半,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只不停的摇头。
    程老夫人神情和声音都平缓下来,“别哭,咱们自己不能先乱了,快去吧,那些银子,与其让人家抄走,还不如分给下人,好歹主仆一场。快去吧,天快亮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太太梁氏哽咽的说不出话,连连曲膝,转身出去了,
    程老夫人看着大太太梁氏出了屋,慢慢叹了口气,片刻,看向二老爷姜奉义,低低道:“你四周看看,看看外头,那些兵,还在不在,看看有没有哪一处没围严实,能出去人的。”
    姜奉义答应一声,站起来,垂着头,片刻,跪倒在地,冲程老夫人磕头道:“都是儿子们不孝,母亲这个年纪,还受这样的……”
    “不能怪你们,母亲不怪,这是咱们姜家的命,是母亲的命,去吧,快去。”程老夫人看着儿子,温和的说道。
    姜奉义站起来,长揖到底,转身急步出去了。
    程老夫人示意李丹若坐到自己身边,悲伤的看着她,苦笑道:“你说的对,都怪太婆,没听进去。”
    “这事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太婆别这么说,再说,谁都没有前后眼,咱们,不会有事的。”李丹若含糊了最后一句不会有事。
    这会儿,已经不可能没有事儿了。
    程老夫人叹了口气:“好了,咱们不说这个,后悔能有什么用呢,威远侯胆小怕事,人却极厚道重情,五哥儿去求他,十有八九能成,等会儿你回去打点打点,把金银细软随身带好,那些下人,能托付的,别疑心,用人不疑。若有一丝儿信不过,干脆打发出去。
    “把院门关好,你和五哥儿若能逃出生天,纵不能为姜家开脱,也是为姜家留了一支,不至于……”程老夫人喉咙猛的哽住,说不下去了。
    “太婆!”李丹若眼泪滚落下来。
    程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扬声叫了流苏进来,沉声吩咐道:“把那只富贵百年的黄花梨匣子拿过来,再取针线来。”
    流苏一句不多问,答应一声,转身出去,片刻,抱着只匣子进来,放到程老夫人面前,又转身出去取了针线,端了支五头灯台放到炕几上,这才退了出去。
    程老夫人站起来,打开炕头的立柜,从里面摸出只极不起眼的黄铜小钥匙,打开黄花梨匣子。
    匣子里,整整齐齐的放着厚厚一叠银票子。
    程老夫人将银票子全部取出来,点了八张出来,“这几张留给流云她们,余下的,缝到你贴身小袄里,赶紧。”
    李丹若忙站起来,微微背过身,将贴身的薄绵袄脱下,拿过剪刀针线,飞快的拆缝棉袄。
    程老夫人看着李丹若拆开了绵袄,将银票子一张张递给她,李丹若飞快的絮进棉袄,絮一两张,就用针线从里面连缀一针缝住。
    两人沉默不响,却配合默契,一个递银票子,一个絮进去缝好,直缝了大半个时辰。流苏在外面禀报,大老爷来了。
    程老夫人看着还在缝小袄的李丹若,沉声吩咐道:“请大老爷在厢房喝杯茶等一等。”
    李丹若心无旁婺,只顾低着头,细细缝着棉袄,又缝了半刻来钟,将拆开的棉袄重新缝好,穿在身上。
    程老夫人看着她整理好衣裙,让她转着身看过一圈,一切妥当了,指着偏门,低低道:“你先回去吧,”说着,又指了指李丹若身上的棉袄,嘱咐道:“护好你自己,旁的,都不要紧。”
    李丹若点头,微微曲膝,别了程老夫人,从偏门出去了。
    出了上房,李丹若脚下缓了缓,等豆绿提着裙子追上来,和豆绿一前一后,急步往自己院子回去。
    豆绿紧跟在李丹若身后,这一晚上,她这一连串的变故吓的已经呆怔住,连害怕也有些迟钝了。
    满院的花灯顾自随风摇曳出喜庆的红光,看到李丹若回来,脂红等众丫头、婆子从院门里蜂涌迎出来,翠羽和红翎也挤在众人中间,焦急惶恐的看向李丹若。
    李丹若环顾众人,神情平和的问道:“人都在这儿了?嗯,朱衣把院门关上,都进来吧。”
    朱衣急忙关上院门,再栓紧,提着裙子奔跑进了垂花门。
    垂花门里,李丹若站到正屋门前台阶上,再次环顾众人,沉声道:“姜家有了大难,三老爷和大爷、四爷、八爷都被押走了,如今府外被虎威军团团围着,等到天明,大约就要抄检了。
    “脂红,去把那个榴绽百子紫檀木匣子拿过来。”
    脂红答应一声,急奔进屋,几乎眨眼功夫,就抱了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出来。
    李丹若示意她打开,伸手拿出里面的银票子,粗粗点了点,看着众人道:“姜家若是抄检,奴仆多半要变卖,咱们主仆一场,我也不忍心让大家伙跟着我受累,这里头除了身契,还有三四千两银票子。
    “脂红、豆绿,你带大家分一分,各人身契自己拿好,银子,这院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平分吧。”
    “五爷呢?”红翎惊恐的一声尖叫。
    李丹若看了她一眼道:“我倒忘了,你和翠羽的身契不在我这里,大太太也在遣散旧仆,你和翠羽赶紧去讨了身契。
    “脂红,先给她们一人一百两银子。”
    脂红不情不愿的取了两张百两银票子,一边递给两人,一边嘀咕道:“平时个个离了爷不能活,出了事倒跑得快!”
    “脂红!”李丹若厉声呵斥了脂红一句,看向脸色苍白的翠羽和红翎道:“你们两人是奴婢身,要是让人抄检拿走,就只有发卖一条路,卖到哪儿就难说了,赶紧去讨身契吧。”
    翠羽眼泪夺眶而出,扑跪在地,连磕了几个头,转身就跑,红翎怔了怔,急忙跟在翠羽身后,急急的跑了出去。
    “脂红、豆绿,好好算着把银子分了。”李丹若吩咐了一句,自己掀起帘子,转身进了屋。
    朱衣拉了拉脂红,低低道:“我没地方去,银子不用分给我,我去给奶奶沏茶。”
    说着,转身进屋,给李丹若沏茶去了。
    “你这个不通气的傻妮子!”脂红气的跳脚,转头看向豆绿道:“别听她的,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发卖出去。”
    豆绿目光冷冷的瞥着她,正要说话,脂红迎着她目光,跺脚道:“你也是个糊涂的!刚才奶奶怎么说的?若是抄检,咱们都得都人卖了,你想侍候奶奶,也由不得自己,要是拿着银子和身契逃出了生天,回头再去寻奶奶,不是人回来了,银子也回来了?”
    豆绿长舒了口气:“是我糊涂了,我当你……烂了心肺呢。”
    “你才烂了心肺!”脂红横着豆绿,怼了回去。
    豆绿好脾气的笑道:“好好,是我烂了心肺,错怪了你,赶紧数数银子分了吧,天也不早了。”
    脂红和豆绿仔仔细细的将银子和身契一一分了,翻到最后,却没看到她们两人的身契,两人茫然的对视了一眼,豆绿往屋里努了努嘴,和脂红咬着耳朵道:“肯定是奶奶另有安排。”
    “我觉得也是。”脂红点头。
    两人对着众人,抖了抖匣子,和众人道:“奶奶刚才说了,如今姜家大难临头,奶奶不愿意连累大家,这身契也给了,银子也给了,从这会儿起,大家各寻出路吧。
    “若有良心,事过之后,要寻奶奶,自然是能寻得到的,往后,各人只看积人的良心吧。”
    脂红说完,看向豆绿道:“咱们进去吧。”
    两人转身进了屋,站了满院的丫寰、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了好一会儿,站在角落的一个婆子低着头,缩着肩,转身往外走。
    有人开了头,院子里很快就走的没几个人了。
    羽妆、湖月和绿萼三个人,垂头站在一处,半晌,羽妆才低低的道:“我也不回去了,回去也得被哥哥嫂子卖了,奶奶身边总得留人侍候。”
    “我也不回去。”湖月干脆的说道,
    “你还是回去吧,我也回去,咱们都有地方去,就留在外头照应,这样才好。”绿萼拉了拉湖月,低低道。
    湖月迟疑起来,羽妆强笑道:“绿萼说的对,这样最好,哪,这是我的银票子,你们两个帮我收着。”
    湖月接过银票子,看向绿萼道:“那咱们进去和奶奶说一声,免得奶奶以为咱们弃她走了,要是那样,她肯定得难过。”
    绿萼想笑,眼泪却掉下来,忙仔细拭干净眼泪,示意湖月先走。
    三人掀帘子进了屋,脂红‘咦’了一声道:“怎么还不赶紧走?不都跟你们说了?怎么一个个都这样牛心左性的?”
    李丹若看着湖月三人,眼角湿润,温和笑道:“脂红都跟我说了,她说的对,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回去吧,以后,若能平安过去,还想跟着我,再来寻我就是了。”
    “我不回去,奶奶也知道,我没地方去,奶奶身边总得留一个两个人,我的银子交给湖月收着了,我留在奶奶身边。”羽妆上前半步,曲膝道。
    “嗯,”李丹若微笑应了,看向朱衣和湖月,笑道:“你们回去吧。
    “我知道你这片心,还有湖月。都先回去,等安稳了,再来寻我。
    “羽妆没地方去,有她留在我身边就够了,你们赶紧走吧,到天亮就来不及了,豆绿,你跟她们一块儿走,豆绿家离的近,你们都先去豆绿家,让豆绿父亲和大哥送你们回去,快走吧,我这儿有脂红和羽妆,够用了。”
    “快走快走,天要亮了!”脂红挥手往外赶。
    豆绿向个人不敢多耽误,曲膝告退,回去穿了斗篷,四人一处出了院门,随在众人中间,往角门奔去。
    姜府大门前,银盔银甲的中年将军手指慢慢敲着腰间的佩剑,面无表情的听了军士的禀报,出了一会儿神,长长叹了口气,招手叫过一个三十来岁的书吏,吩咐道:“姜家那几位爷,你都认识,你过去瞧着,只要没有那几位爷,没有姜家人,那些下人,走就随他们走吧。
    “唉,树倒猢狲散,走,就让他们走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赶尽杀绝了。”
    书吏答应一声,跟着军士,急匆匆赶往角门处,看着散落出府的姜府诸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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