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魏王欲引兵南巡。
    所谓南巡当然不是去玩,说明白一点说就是带兵去孙权地盘周围逛逛,支会一声就算父王薨逝,他这个新登位的魏王也不是好惹的,让江东好自为之。南巡前的一晚,魏王同臣属在外集议,我和萍儿书房里盘点要带的衣物杂物。
    “夫人大概已经睡下了,您不能进去。”外面小婢女不知道在拦什么人。
    “谁说我睡了的”什么眼力劲儿,明明蜡烛还亮着。我向外喊了一声,“是什么人来了”
    “是夫……是甄,是甄氏夫人。”
    可以倒回去重说吗?我的确是睡了。
    “你前几日说的那些话,我回去思前想后,竟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也许,我们看到的从不是同一个他。”她还是进来了,如今正坐在我的梳妆台前。
    我摇头,并没有这么觉得。
    “子建就国之前与我见过一面。他说先王一生皆是汉臣,从无叛汉之心,在汉中之时,面对众人劝进,也总以周文王自比。我得知魏王似有自立之举,不愿他有违先王意愿,更不愿他为了一己之私,使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自己也落得一个千古骂名。”她黯然道,“不想,更是遭他厌弃,竟起了杀我之心。”
    大汉四百年江山关你什么事啊?我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再说千古骂名什么的,那些都是身后的事,他也不会在乎!活的时候自在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啊!更何况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骂名那是值得的,曹丕自己乐意。要是有人为没做过的事枉担骂名,那才冤哪!
    等等,曹操在汉中临终之前以周文王自居?以前不是一直是周公的吗?
    周文王我是知道的,封神榜里的。他纵然痛恨商朝□□,却一生都是商朝臣子,他的儿子周武王在他死后行了伐纣之事,号周天子。
    我叹了口气,“想是你同临淄侯理解错了先王的意思。先王既自比文王,便是想让魏王去做那伐纣的武王,尽他那未了的事业。”
    子桓啊,原来你父亲也是支持你的!
    “是吗?”甄宓疑问,也不再提及此事。
    良久,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侧身问我,“她们皆说我美貌胜于你,你觉得呢?”
    我虽不明所以,仍是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岁月总是眷顾漂亮女人的。此时的她梳着盘旋的灵蛇髻,脸上微微化了淡妆,竟和年轻时也相差不大。说实话,如果输给这样的女人,是不得不让人心服口服的;
    虽然好像,从现在的情况上来看,我赢了她很大的一截。
    “从小我便知道自己比寻常女子美些。”甄宓笑了笑道,“可我更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因此常常告诫自己要做一个贤妇,十五岁那年归嫁袁氏,与夫君也算琴瑟和谐,即便后来他常年驻守于外,我也侍奉翁姑,绝无怨言。”
    “为何说这些?”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甄宓今日来这里的意图。
    甄宓却继续道:“后来,邺城城破,夫君生死未卜,我因故入了曹家。子桓他脾性颇为古怪,功利得失之心颇重,对兄弟手足之间又常有芥蒂妒忌之心,我经常效法古时贤妇规劝于他,可他从不曾听过。”
    “许是方法用得不大妥帖。”了解他的人其实清楚,其实他比较重情义,只要对他好那么一点,他定然会对你更好。但是有时候,本着为他好的心思,做着与他背道而驰的事情,他倒未必能理解。
    “是吗?”甄宓半嘲着反问。又道,“今日来也没什么旁的事情,不过是见你对他用情颇深,特来提醒。”
    我打断道,“我为人行事,向来更为自己。魏王一切顺利,郭照才能安稳度日。”
    她轻轻摇头,“有些事情,旁人总是看得清楚些的。口是心非亦没有什么用处。”
    “夫人适才究竟想提醒郭照什么,直言就是了!”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她多做纠结。
    “太史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复国而杀文种,高祖兴而杀淮阴侯,皆是如此。更何况,魏王他,生性凉薄。”她抬头看我,一字一句道。
    我摇头,坚定道:“他不会。”
    他,我还不知道吗?他这人啊,比所有人都更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若是不曾记错,你比魏王大上三载,纵然如今他厚待于你,待有朝一日他果真谋朝篡位,临登九五,佳丽三千,再看到你,也许便再不会觉得是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夫人,而不过是个毫无用处又年老色衰的深宫妇人。”甄宓继续道。
    “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
    其实这段话,我倒真是一时之间听得快要懵了,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由头。毕竟将来的事情会如何,是谁都无法预料。然而就如今情况而言,是她比较窘迫才对,登王位之后,曹丕未给她正式的封号;此次南巡,也并未提过要带她。
    所以,我是真不明白她是出自于什么心理还能摆出这么居高临下,为我打算的姿态?
    而我,恰恰很讨厌这种姿态!
    “我已然见弃,说此番话,亦不为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又笑了笑,“我知道你亦不喜我,这些话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权当是我最后的忠告罢。”
    **
    延康元年,六月,魏王引兵南巡,甄氏夫人留邺。
    七月,孙权遣使奉献,蜀将孟达降,魏王大喜。值得一说的是有时候男人间的肉麻真的无法想象。孙权写给他的书信跟表白一样,“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也就是说,孙权给曹丕写了封信,里面有一句话是,“我孙权这颗赤子之心之中,不敢有其他人。”
    同月,魏王至祖籍谯城,于城东大饷六军,宴请乡亲父老,设伎乐百戏,与民同乐。
    魏王饮宴于外,我亦在行宫之中宴请德行出众的妇人。
    “听人说当年魏王出生的时候,一片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覆于室内,终日不散,当时便有人道魏王乃大贵之人。”
    “是啊,我也听人说过此事。”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坐在案前的我听着下面官员妻室天马行空的各种私语,实在是很想,捶地大笑。
    百姓眼里的世界皆是如此,但凡是帝王之类的人,出生的时候总会有那么点所谓“异象”,比如《太史公书》中所言,汉高祖刘邦是蛟龙之子等等,现在咱们魏王想当皇帝,出生之时自然也是要有一些异象的。但是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这么有想象力的东西究竟是哪位想出来的?麻烦站一站出来?
    “夫人为何而笑”有个胆大的女子问道,“难道传言有误?”
    “你们所说的青色云气我虽不曾听魏王提及过,不过有件事,却是亲眼所见。有一日魏王批阅奏章,想是累了,伏在案上歇息。我忽然瞧见魏王头顶窜出一条金龙来,在屋里盘旋了几圈,又飞回了魏王身中。从小至大,竟未见过如此稀奇之事。”
    不行,想象力有限,再编下去我自己要先笑死了。比起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这么有才华的东西,我编故事的能力还是略逊一筹的。
    张春华忍笑附和道:“早便听说魏王是真龙转世,原来果真如此。”
    大家对这种事情倒是深信不疑的,又听众人轻声交头接耳,“是啊,看来汉室渐微,乃是天命。”
    八月
    我们在谯城停留的时候,有一些所谓祥瑞在各地出现。比如常年旱灾的地方下了雨,这个叫作“天降甘露”;再比如,哪边的孔雀开了屏,就把它叫作“凤凰来仪”;再加上之前的“黄龙见谯”,还有什么“麒麟降生”也应运而生。
    为了这么些个天降祥瑞,我们魏国的谋士们,也是绞尽脑汁,辛苦非常。
    如果说“九品中正制”是政治准备的话,那么这些可以称之为舆论准备。
    再者,禅让,自然不会是魏王去向别人要,得人家刘协“心甘情愿”地给。说得正常些,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具体流程操作起来其实是颇为复杂的。说起来考的是曹丕的演技和刘协的忍耐力。几乎围观了全程的我,看得都累了。
    汉延康元年十月初四,魏王丕行至许昌附近之曲蠡。大家看各地接连出现祥瑞,也大概都明白了。
    初五,左中郎将李伏上劝进表,魏王不允。初八侍中刘晔,辛眦,尚书陈矫,陈群等人上劝进表。魏王不允。初九,太史令许芝劝进,不允。尚书令桓阶劝进,仍不允。十一,司马懿,鲍勋等劝进,仍不允。
    他们每上一次劝进表,大汉道德模范魏王殿下曹丕就写一次推辞表,绝无重复。几日来,曹丕全程表现出的皆是你们这群人真讨厌,为何要逼我做皇帝的表情。
    当然,这个表演得掌握好度,毕竟曹操当年是真情实感地杀了几个劝进的人的。万一真玩脱了,人家以为你真不想当皇帝,不来劝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读懂了魏王意思的大臣们又会意地去劝说汉帝了,据我估计,应该是说些“祥瑞出,汉室将亡,魏王乃天下之主”之类的话吧。面对众志成城,万众一心的大臣们,汉帝于已卯十一日“自愿诚恳”地写下了第一道禅位令,大概意思是自己在位三十几年,无才无德,魏王才是真命天子。这日,群臣又对曹丕连上了三道劝进表。
    “好不容易盼来了禅位令,我还非得辞上几辞才行。”营帐之中,魏王看着汉帝的诏书,摇头如此道。
    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但凡是“禅让”,一定要连辞三下,就是要当时的皇帝第三次下禅位诏书之时,你才可以推辞后再答应。尧舜禹的禅让皆是如此。就是说全天下都知道你对于得到帝位心里有多高兴,但你至少要辞满三次,表现得自己是多么的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所以,我私下里觉得每一个成功被禅让的皇帝都有另一个称呼:影帝!
    因此接到第一道禅位令的魏王,义正言辞地上了辞禅表,内容大意翻译一下是自己收到陛下的禅位令,吓得肝胆俱裂,痛不欲生,宁愿携全家跳海也不会答应此等荒唐之事。
    已未十七,又有三批大臣一百二十多人劝进上了进位表,曹丕再次推辞。
    汉帝于壬戌二十,下了第二道禅位令,大致翻译一下就是:为了表示朕禅位的诚意,愿意效法尧舜娥皇女英故事,将两个女儿送给魏王。
    刘协这家伙为了保命,也真是......蛮拼的。
    我轻轻瞥了眼曹丕手中的汉帝禅位令,继续低头磨墨。
    曹丕笑着拿起身旁的笔,“我这就写辞禅表。”
    “早晚是要收的!”
    鄙视地撇了撇嘴角,你当我傻呀?现在是写了辞表,然而等到真的受禅之后,因为要圆娥皇女英的千古佳话,两位公主殿下最终不还是会进后宫之中?而且因着人家父亲是禅让给你帝位的皇帝,她们的地位还不能低。
    “果真到了那时,绝不看她们一眼就是了。”他伸手拿过砚台,用笔蘸了一蘸,按规矩又上了第二份辞禅表,大意是自己无德无才,不堪众任。
    送走了递呈辞表的使者后,曹丕直愣愣地盯着帐篷的顶部,叹气道:“近日来日夜查看,怎么还是看不到我头上那盘旋的金龙呢?”认真说完这话,他自己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不知他是听谁提及我编造的这个“异象”,时常拿来逗趣。
    我白他道:“有这般好笑吗?再如何听着总比那“圆如车盖的青色云气”真实些!”
    那个说他出生之时,室内有圆如车盖青色云气的梗我能笑一年好吗?
    他又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正色道,“照儿,我希望你为“娥皇女英”的事生气,喜欢你为这事生气。你待我的好,我皆记在心中,从未忘记过。你也要晓得,在我心里,即便一千个大汉公主亦及不上你真心实意地笑上一声。”
    我是真的笑了,“大汉不过才四百多年,哪里来的一千个公主?”
    ......
    丁卯二五,汉帝下第三道禅位令,翻译过来就是“朕当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太惶恐了,魏王再不接受,朕怕是没法活了云云。”然后群臣再上进位表。照理说三次了,正常情况下这次只要象征性地辞辞,就可以接受了,结果曹二先生不按常理出牌地第三次上了辞位表。
    于是,众大臣为表诚心,又让汉帝于曲蠡建了一个受禅台。
    庚午二八,受禅台建成,汉帝第四次发了禅位诏书。
    刘协的内心大约是崩溃的。换位思考,若处在刘协的角度,恐怕是,连掐死曹丕的心都有了。
    终于,魏王殿下在第四次禅位诏书后面万般无奈地写了一个字:“可!”
    大家这么拼命,我也很想知道史书上写的是篡还是禅……
    然而,正当大家为这一场表演累得无可开交,又在准备受禅大典这另一场表演的时候,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人,当今皇后殿下,魏王亲妹曹节那边又出了些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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