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砰——
    朱砂回手关上防盗门,客厅感应灯倏然亮起。
    “回来了?”
    本应一片死寂的房间中,突然蹦出一句话,朱砂猛然一惊,手一抖,拎包咕咚落在地上。
    打通的大开间一目了然,但因为太宽敞反而让棚顶的光洒不到每个角落。房间内略微昏暗,落
    地灯也调至最暗,散发着温暖的光晕。顾偕裹着干净的浴袍倚靠在沙发上,发丝鬓角有些微
    乱,似乎刚睡了一小觉。
    “顾先生?”朱砂脱掉外套,一步步往前走,“您怎么在这儿?”
    “我不能来?”
    朱砂脸上有点为难:“不是,中午不是做过了吗?”
    顾偕起身站在沙发后,双臂抱着肩膀,冷冷问道:“我就不能为别的来吗?”
    “能能,但您怎么进来……”朱砂有点犹豫,忽然若有所悟,“哦……白清明。”
    ——她家的备用钥匙只有白清明那个叛徒有。
    顾偕咳嗽一声:“事办得怎么样了?”
    朱砂从手拎包中取出手机放在茶几上,一边解开上衣扣子,一边往浴室走去。
    “刚才见了两个可临的董事,您持股这么久,大家竟然还觉得您……”她到门口,一低头,顾
    偕的影子竟然正随着她移动,不由停步转身,疑惑道,“顾先生?”
    洗澡对于洁癖晚期患者来说是件私密的事儿,正因如此朱砂家中才有两间浴室,而英明神武的
    顾先生也没有看女人洗澡的特殊嗜好。
    “你洗你的。”
    顾偕停在浴房外,痛快地背过身。
    朱砂站在他身后,衬衫刚解到一半,黑色的内衣若隐若现。浴室内安静良久,她手指搭在扣子
    上,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
    不是没有和他做过更亲密的事。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被他看过、摸过、亲过。
    但空气中仿佛有股隐秘的电流无声无息地攀过脊柱,随着火热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以至于指
    尖正无可抑制地颤抖。
    “你刚才说可临觉得我什么?”顾偕蓦然开口。
    “啊……”
    朱砂回过神,低下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解开剩下的衣扣,说道:“可临还觉得您持股是要
    拆卖公司,我根本就没法提换执行官的事儿。”
    可临清洁公司正是朱砂清理海洋垃圾的主力军。
    发明了新型清洁技术的荷兰科技公司肯将独家授权给可临清洁,原因有两点。
    其一,因为深蓝持有“保利洁”、“清扬化工”和“城桥海运”等公司的流通股,从生产材料
    至产品运输整条链都没出自家家门,降低了成本与风险,相比于其他清洁公司能提高五个点的
    利润。
    其二,荷兰方面的项目发起人和顾偕有一点私人牵连。早年间他的另一项普世发明受到过顾偕
    基金会的资助,但由于顾偕基金会与WTO有合作关系,产品生产链必须符合世界贸易组织关
    于人权方面的规定。
    如果工厂开设在东南亚,五百个工人一天的生产量足以应付供销。然而,在WTO的规定下,
    生产链上的每一个环节都专攻专用,各司其职,明明工人只需要从面前运输带拿到背后的包装
    箱里,但这一简单的动作必须按照规定由两个人完成。所以在WTO的条款限制下,劳工成本
    大幅度增加,本来可观的利润直线下降。
    由于项目发起人的产品受到过顾偕基金会的资助,无法从WTO撤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盗版生
    产线赚得盆钵满盈。两年后,项目发起人宣布破产,转而投入到清洁研究中去,这才有了这项
    新技术的问世。
    从某种意义上讲,顾偕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仇人。
    不过那是发明者与顾偕之间的故事。
    而可临与顾偕之间的故事可以简单概括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从深蓝资本重仓买入可临清洁开始,可临董事会和首席执行官便一直对顾偕草木皆兵,仿佛他
    是一个人形剪刀,随时准备拆分了公司。哪怕深蓝一手促成了荷兰公司的技术授权,依然没能
    打消可临的防备心。
    朱砂将脱下的衣服扔进了洗手池旁的收纳筐里,眼角飞快瞥了顾偕一眼,接着似乎畏缩地钻进
    了浴房。
    流水声哗啦响起,蒸腾的水汽弥漫在淋浴房中,镜面很快被熏出一片氤氲白雾。
    顾偕背对着浴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问道:“你觉得这事儿,是换个首席执行官就能解决
    的吗?”
    “差不多吧。”
    朱砂的声音夹在水流中,又被浴房玻璃门隔开,听起来有点失真。
    “赵凯源不给我这块地,那就让他自己留着。反正境内只有可临一家公司能低价处理这些垃
    圾,只要首席执行官听我话,把霸王条款甩赵凯源脸上,看他能不能接受喽。”
    顾偕问:“你要提什么条件?”
    “第一,给赵凯源开高价,”朱砂散开头发,十指插在头发里用力揉搓,扬声道,“第二,他
    得排在我后面动工。”
    顾偕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底闪光一丝异样:“拖他个三年五载,那你怎么办?”
    “难道我会任由一圈垃圾包围着?”
    流水声停了,朱砂似乎洗完了澡,正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浴房门上氤氲出一片雾气,朦胧映出
    一道模糊的轮廓身影。她刚进门时脸色苍白疲倦,洗完澡后像个满血复活的战士,连说话声音
    都充满了侵略性。
    哗啦——
    浴房门开了又关,刹那间潮湿闷热水汽一涌而出。
    顾偕余光一瞥,只见朱砂裹着浴巾,走到他身侧的镜子前,单手拿起吹风机,半侧着身子,对
    他说道:
    “他那点地皮最多一个月就能收拾完,当然得让施工放慢速度,不过最多也就慢个小半年,拖
    到我的港口建成。”
    朱砂栗色长发随意包在头顶,两绺碎发垂在耳侧。发梢末端汇聚了一颗晶莹的水珠,反射出灯
    光微渺迷离的光,水珠滴落在阴影起伏的锁骨上,又顺着大片雪白的皮肤滑向被浴巾裹住的深
    处。
    顾偕喉结一动,别过视线:
    “你不怕他死拖着不干吗?”
    朱砂神情一震。
    “……不会吧。”
    ——一旦赵凯源狠了心不开发他那块地,像过去三十年里那样任由海洋垃圾发展,那么不论她
    如何处置这块地,都是一块被垃圾包围的孤岛,建港口,毫无意义。
    “我教你的,你都还给我了,”顾偕皱眉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电吹风,冷冰冰说道,“有人
    拿刀威胁你,你要乖乖认怂吗?”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镜子前,良久没有说话,房间只有排风除湿系统发出微弱的声响。
    朱砂久久盯着镜子中的顾偕,眉头拧成一团。
    “把刀夺过来,反杀他。”
    顾偕拆下她头顶的发巾,手指拨顺了潮湿凌乱的发丝,语气虽然强硬,但动作却十分温柔:
    “现在你是拿刀的人,凭什么认为对方不会夺你的刀呢?”
    他慢悠悠地勾起朱砂的一缕头发,夹在两指间捋直,再举起电吹风,用常温小风对着发梢烘
    干。
    从某种意义上讲,顾偕也是个居家旅行必备的好男人。
    重度洁癖之下,操持家务的能力吊打家政公司的金牌阿姨。只要在餐馆里吃过一次的菜肴,回
    家就能做出来,他曾经窝在朱砂高中附近的公寓厨房里十几个小时,只为了炖一盅佛跳墙。审
    美情趣超越基佬,有时事后,他侧躺在床上,单手撑着侧脸看朱砂化妆,会招手让朱砂过去,
    亲自帮她画眼线。
    在冰冷强势的外表下,心细和温柔都能从小动作看出来。
    朱砂双眼直勾勾盯着镜面,任由顾偕在她背后捣鼓头发。灯光从头顶直下,顾偕的影子落在她
    脸上,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瞳底阴森深邃。
    半晌,只听她冷静道:“舆论。”
    “哦?”
    室内的热气被涡轮排风送走,电吹风的电流杂音微弱地响着。
    “如果他按兵不动,那么让环保署出面,隔空喊话,反复呼吁他要负担起社会责任,然后找
    个‘内部人员’在网上爆料,说赵凯源有打算清理垃圾,只是价格没谈拢。
    “这时候我再利用一下人脉,让环保署的人为他捐款,清理垃圾的钱由慈善基金会出,看他作
    为金融大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如果他丢得起,那就放小道消息,说他在和我较劲,为了个人
    意气不顾地球安危。
    “后续恶搞视频、校园运动、热搜榜什么的都安排上,直到出现抵制‘海豚生鲜’,让他不得
    不出来向公众道歉。”
    顾偕慢悠悠道:“还有呢?”
    “还有?”
    “前三后五,你这才走了一步。”
    朱砂咬着嘴唇,皱眉沉吟片刻。
    “还有……我地盘上只有垃圾没有拾荒者,这就是和赵凯源的不同,利用拾荒者就是这个变
    量,制造舆论说赵凯源为了清理地皮强行驱赶‘低端人口’,虽然地是他的,拾荒者才是鸠占
    鹊巢,但是仇富者的情绪可太好煽动了。我再顺势站出来,说我的港口需要劳动力,可以接下
    这些游民。”
    她略微抬头,直视镜面中顾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所以,他动,是利欲熏心
    的混蛋,不动,是不管地球死活的小人。”
    顾偕淡淡开口:“嗯,还不错。”
    朱砂眉梢一挑,浅色的眼珠来来回回转了两下,试探性问了一句:“您不想提醒我,我最近有
    点猖狂,小心摔着吗?”
    “你不是知道了吗。”
    朱砂舔了舔嘴唇:“今天赵凯源说我骄兵必败。”
    顾偕看出她的小心思,抬头往镜子里望了一眼:“几岁了,还想要我表扬你?”
    “我哪有!”
    “你已经知道豆沙湾是你的失误,我就没必要说你。”
    顾偕吹干了朱砂大部分的头发,用卡子盘在头顶固定住,掠直了一缕靠近脖颈的发丝,认真地
    将黏在一起的发尾分开。
    “但你现在只是弥补错误,还不到值得表扬的程度。”
    暖烘烘的微风对着后脖颈吹,吹得皮肤痒痒,朱砂猝然一抖,下意识缩起脖子:“我没要您表
    扬。”
    “不过,”顾偕放下吹风机,“不作为你老板,确实有件事值得表扬。”
    “哈?”
    朱砂从镜子里对上了顾偕的眼睛,从他眼底看懂了那丝淡淡的笑意,问道:“打棒球那小
    孩?”
    “嗯,”顾偕终于吹干了朱砂这一头长发,卡子一拿下来,瀑布般地长发倾斜至后背。他的手
    指插进发间,顺直了发丝,悠悠道,“那孩子确实不错。”
    “不是我放过他,是赵凯源放过了他,”朱砂闭上眼,随着老板冰凉的手指摇头晃脑,“蛇打
    七寸,赵凯源这么要面子的人,那小孩要是尿检有问题可能还会让他丢个人,但他现在不是一
    颗成熟的棋子。”
    “往好点想,赵凯源每清理一立方米,就有五六块钱落入你的口袋里,”顾偕拿起梳子,温柔
    地从发梢反向梳向发顶,“何况,他清完垃圾还得往东南亚运,海运线可是咱们把持的。”
    朱砂猝然睁眼,鼻腔里“嗯”一声。
    “怎么了?”
    “我刚刚想到一个给他后院放火的办法。”
    “什么?”
    “先不告诉您。”
    顾偕挑起眉梢:“嗯?”
    “过几天就知道了。”
    顾偕终于将朱砂的头发全部梳开,又抹完了瓶瓶罐罐里的营养油护发油。
    朱砂不由呼出了一口气。
    她朱砂自诩做的是皮肉生意,但这副皮囊却一直是老板亲自动手保养。仗着底子好,本人糙得
    不行,对日常保养完全不上心,自从有了白清明严苛的医美预约后,更是懒得应付涂油擦脸。
    白清明一直认为她十年如一日地去小型风投会,就是在等有缘人发明“自动化妆机”、“自动
    抹油机”和“自动洗头机”。
    顾偕鼻尖靠近朱砂的发顶,闭上眼,陶醉般闻了闻。
    朱砂从镜子里看到他暧昧的小动作,有点心猿意马,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这一下反而让顾偕终
    于得空的两只手从后背抱住了她,紧紧勒在她的胸口。
    男人火热的嘴唇从她头顶向下亲到耳旁,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着镜面,朱砂正要移开目光,却
    被他按着下颌,强迫她在镜中与自己对视。
    “和我都有小秘密了?”
    他的声音低哑,呼出的热气钻进耳孔里。
    朱砂脊背瞬间绷紧,耳鼓里嗡嗡作响。
    顾偕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又问:“那你想知道,可临的董事会里,谁反对现在的执行官,谁
    的票你绝对拉拢不到,谁在中间摇摆吗?”
    朱砂当机立断:“想!”
    房间亮倏然安静,两人在镜中对视许久,顾偕眼神温柔缱绻,朱砂眼中闪烁着明晃晃的求知
    欲,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
    少卿,顾偕终于败下阵来,他始终不懂朱砂的脑回路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的暗示,只能无奈指
    了指自己的嘴角。
    朱砂飞快地转过身,踮起脚,敷衍地亲了一口他的下巴:“这样?”
    顾偕:“………………”
    朱砂眨了眨眼,正想说话,下一刻,后脑猛然被按住,嘴唇处突然感觉到了温热的吻。
    顾偕含住她的下唇,舌尖轻柔地舔吻她的口腔上颚。
    她怔怔睁着眼。
    顾偕英俊的面容猝然放大在眼前,因为焦距问题视线模糊,看得并不清晰,但隐隐约约能看到
    他紧锁的眉头,从那沟壑纹路中,她仿佛看到顾偕在竭力克制某种难以自抑的情感。
    她习惯了顾偕的舌头模仿着抽插的频率,一下一下顶撞她的喉咙,恨不得将她肺腑中最后一丝
    空气压榨出去,不吻到她全身瘫软无力呻吟求救誓不罢休。
    然而这样温柔的吻,像一把重锤在她满身的铠甲上凿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严防死守了十年的
    堡垒突然龟裂,顾偕的气息排山倒海般灌入她的身体。
    终于,朱砂闭上了眼睛,手臂环抱住顾偕的背后。
    “陈玉有意向把股票卖给我。”
    一吻结束,顾偕微微倾身,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顾偕脸一侧,又在朱砂的嘴唇
    上亲了好几下,几乎贴着她的嘴唇低声说道:“这样你在董事会就有三个席位了。”
    朱砂似乎还有点蒙:“嗯?还有呢?”
    顾偕与朱砂拉开距离,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两个来回,那眼神如火中烧,看得朱砂心
    率狂飙。
    “还有的部分……”顾偕笑了笑,俯身打横抱起她,“去床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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