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陪审团成员上午好,大陪审团与以往庭审有所不同,这里没有法官、没有辩护,只有检方陈述。你们是被赋予了重大责任的16位公民,我们将说服各位确实有充足证据让深蓝资本的首席投资官朱砂接受审判,而你们将决定朱砂的命运。”
    尹铎面对着16位陪审团成员,站在房间中央空地上。
    大陪审团由检方主控,旁侧为检方设了一张桌子,其后坐着尹铎的两位助理检察官——薄兮与袁崇,两人背部挺直,神情肃穆,目光与16位陪审员一一接触,一副势在必得、刚正不阿的样子。
    房间如同阶梯剧场,在面对陪审团的位置上,摆着一张长桌与两把椅子,陪审团是层层叠叠的观众,受到传唤的证人与当事人才是舞台上的重要演员。其背后的墙壁上挂着国徽,冬天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将国徽映照出冰冷的银白亮光。
    “我是开源资本的创始人兼首席投资官,可临清洁公司拿下专利权后,朱砂想以曹风物流的股份换我在豆沙湾的地皮,我没有同意,几天后,由朱砂控股的成桥运输和我控股的海豚生鲜突然解约,导致大批蔬菜在原产地腐烂变质。”
    “大御城商场的姿扬路店,因‘不可抗力’出现各种问题,每天亏损近百万!”
    “泛海控股先后被银行撤了杠杆,机构收回股票……”
    “外婆湾股票暴跌了41%……’”
    “云上肴被迫关了103家门店……”
    赵凯源又带着“史上最弱鸡的复仇者联盟”在声泪俱下地控诉朱砂的强盗手段。
    阶梯座位上的陪审员面容各异,但除了一位白发老人紧皱起了眉头以外,其他人并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情感偏向。
    尹铎收回目光,嘴角略微勾起一丝笑意。
    毕竟这些话前不久才由林毅华在国会主导的听证会上转述过,而朱砂的国民知名度又这么高,信息爆炸的时代,发酵过一轮的新闻很难再引起强烈愤怒。
    不过这种情况,反而对检方非常有利。
    因为证人证言本身带有极大的误导性,他们对朱砂的指责也只是指责,朱砂本人从未承认,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是她所为。
    薄兮与证人一问一答,意在唤起陪审团的回忆,把风言风语变成既定的事实——朱砂是一个赶尽杀绝的毒妇。
    开局,检方得一分。
    “魏先生你好,你是大陪审团的证人,并非审判对象,根据法律规定,你有权利请律师帮助你回答问题。”尹铎微笑着道。
    律师界有个著名的段子:一个好的检查官能让大陪审团对火腿三明治批准起诉。
    证人都接受过事先训练,所有问题都是陷阱。饶是如此,尹铎面对这位让整个纽港市笑了半个月“爱情暴力犯”小魏先生,心中还是没底。
    然而坐在证人席上的魏廷伟一身西装熨烫得笔挺,精致乖巧的娃娃脸一瘦下来,显得格外英俊挺拔。不知道这几个月他是否顿悟了什么,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
    他神情肃穆,坚定道:“我自愿放弃请律师的权利。”
    “好,”尹铎问道,“请说一下您和蔚蓝航空的关系。”
    “蔚蓝航空公司由魏氏家族控股,创始人是我外公,此前我本人是首席执行官的助理。”
    “您和朱砂如何认识的?”
    “朱砂收购了一定数额的蓝航股票后,告知我们蓝航的资产价值远高于股票价值,拆卖会得到更多的利润,所以她要帮我们卖掉公司。”
    尹铎盯着魏廷伟,放慢了语速,轻声问道:“蓝航股东对此态度如何?”
    一旁的薄兮和袁崇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大陪审团成员也察觉到尹铎的语气中凝重和那两位助理检察官如临大敌的态度,但他们不理解这份紧张从何而来,所以对证人的回答更加好奇了。
    两秒钟后,数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尽头,魏廷伟平静吐出两个字:
    “反对。”
    尹铎的肩颈不自觉放松下来了,望向魏廷伟的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魏廷伟这几个月确实是判若两人。
    法庭问询的原则是有一说一,不问不答。
    因为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此前,尹铎最担心魏廷伟控制不住情绪,当堂对朱砂破口大骂。那样会让大陪审团认为,他出于私人感情对审判对象泄恨报复,证言证词中十有八九不可信。只有当他冷静平淡、若无其事、甚至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仇人对他做过了哪些事时,才显得有可信度。
    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如此。
    受害者不准哭闹撒泼。
    素人回应也得像公关专家一样严谨、大方且体面。
    尹铎微笑着又问道:“为什么?”
    “因为蔚蓝航空是我外公和大外公的心血。”
    “在此之前,你们有过接触吗?”
    “没有。”
    ——这个问题的意义在于让陪审团了解朱砂的行事风格。
    一个与和蓝航没有半点关系的人,不请自来,踢开人家大门,大言不惭地讲,你家的房子升值了,我帮你卖掉,再分给你一半的钱。
    奉行自由主义的金融市场到处都是这样的强盗。
    果然,陪审团中有好几位成员拧起了眉毛。
    尹铎又问:“既然公司反对,朱砂又是如何得到公司的?”
    魏廷伟没有立即回答,他略微垂下头,望着虚空安静了好几秒。他本来长了一张无辜天真的娃娃脸,瘦下来后两腮凹陷,虽然有了看上去更符合他年龄的英俊成熟味道,但圆眼和短眉在骨相上带来的优势不可小觑,不言语、不动作,沉吟思索的表情牢牢吸引住了大陪审团的目光。
    就在尹铎暗自计算时间,犹豫着再重复问一遍时,魏廷伟抬头,缓缓道:“是我帮了她。”
    刹那间,尹铎舌根泛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朱砂如何得到公司的?
    包括陪审团在内,房间内所有人应该都心知肚明。
    魏廷伟袭击顾太太的事情在纽港市传得满城风雨。从网友投票的结果来看,许多人站在魏廷伟这边,可怜他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成年大宝宝,听信了雌狐狸的花言巧语,害死亲外公,沉重的负罪感将如影随形跟着他一辈子;而谴责的一方也并非指责他违法使用暴力,而是说他不敢动真正的仇人朱砂,反而挑了一个好捏的软柿子欺负。
    尹铎背对着陪审团站在证人席前,从他的位置能看清魏廷伟脸上的每一个细小表情,从眨眼的次数、眉梢下垂的角度到喉结滚动的频率都清清楚楚传递出了他的悲伤与自责。
    外公离世三四个月,没有彻底走出悲痛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至于仍然以泪洗面。
    所以他沉默是对的、犹豫是对的、不哭也是对的。不论是动作、表情甚至自责的时间,都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
    尹铎简直难以将眼前这位狡猾锐利的年轻人与几个月前茶余饭后的笑谈相联系。他问道:“你和朱砂私下里有过接触吗?”
    “有。”
    “什么时候?”
    “很多次,”魏廷伟呼了口气,“开完董事会的当天晚上,我在餐厅里遇到了朱砂的手下。”
    ——他用了“遇”这个字,而不是含义更丰富的“偶遇”。
    前者意在轻描淡写地陈述事实,后者是故意挖苦朱砂的心计,在场所有人都能嗅到初遇背后的阴谋气息。
    他点到为止。
    陪审团成员的目光不由更怜惜了几分。
    “还记得你们当时聊了什么吗?”
    “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魏廷伟诚恳道,“所以没有多说话。”
    “那后来呢?”
    “朱砂送了我一套房子。”
    陪审员似乎没有异动。
    “朱砂送你这套房子,让你帮忙说服家族其他人同意她加入董事会吗?”
    “不,那段时间我正好在买房,有一天中介突然打电话说有一套特别合适,”魏廷伟自嘲般笑了笑,“我当时太傻了,真的以为天上掉馅饼砸我头上了,等签了合同以后才知道原屋主是朱砂。”
    不愧是凭一己之力就能说服七大姑八大姨的团宠,尹铎想。
    魏廷伟笑起来时,两个梨涡小巧又可爱,让人觉得他不论犯了多大错,都只是孩子不懂事,闯了个祸而已。
    尹铎问道:“你收下房子,然后帮她劝服了亲戚们?”
    “不,我不想当叛徒,所以一直求她把房子收回去,但她一直杳无音信。直到有一天她同意收回房子了,前提是我必须和她吃一顿饭,”魏廷伟顿了顿,在安静的空气中叹息道,“我自己都没想到这顿饭吃完,我竟然会同意帮忙。”
    留白的力量远胜一笔一划的描绘。
    朱砂在席间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陪审团已经知道了是她让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不知不觉中背叛了家人,害死了外公。
    尹铎吸了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血淋淋的问题:“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外公……听说公司易主后,当场脑溢血去世。”
    薄兮目光扫向陪审团,果然阶梯座位略微骚动,好几个人不满地拧起了眉心,分明在怪罪尹铎又戳人家伤口。
    尹铎黑脸唱到底,继续追问:“魏老先生不幸故去后,蔚蓝航空公司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湖传闻,朱砂顶不住外界谴责的压力,要放弃收购蓝航了,其他投机者怕赔钱,也跟着抛售股票,所以蓝航股价暴跌,亲戚们也慌了,在我外公的葬礼前,大家主动邀请朱砂入主公司,最后朱砂以低于先前两千万的价格成为蔚蓝航空公司的董事长。”
    “朱砂成为公司董事长后,蓝航有什么变化吗?”
    “她卖掉了很多资产。”
    尹铎只问变化,不问情况。
    魏廷伟只答变卖,不答还债。
    蔚蓝航空的5000个亿负债犹如恶性肿瘤,寄希望于破产保护、高层换血、股权重组只能苟延残喘,只有清盘结算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尹铎和魏廷伟的一问一答间,不仅将朱砂这几个月呕心沥血的成果全数抹掉,还让陪审团加重了她唯利是图的印象。
    陪审团中似乎有人对蓝航案很清楚,也察觉到了尹铎的心机,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时,尹铎忽然问道:“蓝航的情况变好了吗?”
    果然,那名陪审员抬了头。
    “没有,”魏廷伟摇头,“反而更糟了。”
    陪审团与证人面对面,尹铎向证人发问,就不得不和陪审团保持一个方向,背对着他们。他看不清陪审团的倾向,薄兮却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一切还在计划中,可以继续发问了。
    “为什么?”
    “朱砂卖掉了高分子部门,解决了蓝航最棘手的问题,现在货运部门申请了破产保护,债券股重组,但朱砂向我们定向发行了优先股。”
    “考虑到陪审团成员并非金融从业者,您能否再解释得清楚一点?”
    如果有法官在场,辩方律师一定站起来大声喊反对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逻辑误导。
    纽港市每年死于车祸的人数有50万,单凭数字无法体会到数量之大,但用于“邻国人口只有100万,相当于灭掉邻国一半人口”的类比就变得直观清晰。
    事物本质之间千差万别,用类比解释概念,是盲人摸象般放大了某一个点,听众会随着发言者的逻辑往他希望的方向偏。
    魏廷伟思索了很久,才慢慢说道:“相当于我的面馆经营困难,邻居拿钱入股,店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然后依然经营惨淡,邻居卖掉了桌椅板凳买餐买面,拆东墙补西墙也没有变得更好,我不得不卖出店铺,但是买家说我得先把桌椅板凳都买回来,才能交易,但是这时邻居却对我放高利贷,让我买桌椅。”
    尹铎微笑道:“好,谢谢你。”
    魏廷伟那严肃冷淡的面容终于短暂地浮现了一丝笑意:“不客气。”
    尹铎目送他离开法庭,然后转身望向陪审团。阶梯座椅上传来一阵骚动,法庭内的气氛活跃起来,好几个陪审员连连摇头叹气。
    人畜无害的最佳证人。
    第二局,检方再得一分。
    午休之后,下午两点。
    黑色大G驶进法院停车场灭灯熄火,薄兮和袁崇两人下了车,尹铎借口去买包烟,让他们先进去。他坐在驾驶位上,一直目送两人消失在停车场的电梯间门后,才调整座椅角度躺了下去。
    庭审结束后,他一出法庭,迎面走来的法官、律师无一不向他道贺恭喜。
    昨天下午少年杀人案胜诉,检察长将今天下午三点钟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作为省府检察官再无向上升职的空间,不过检察长走之前不会亏待他,至少荔塘区明年的经费不会再让他发愁了。
    庆功宴喝得有点多,再加上纵欲一夜,其实有点消磨精力,但好在诉讼、庆祝和性爱这三者循环往复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倒也没有影响今天开庭,甚至还颇有进展,如若不出意外,今晚他就能让顾偕面临二十年的指控。
    尹铎闭上眼,打算短暂休息一会儿。
    脑海里乱哄哄的,眼前不算闪烁烟花似的灿光,耳旁传来海浪和笑声,无数片零碎的记忆模糊成斑驳的色块。
    十分钟,闹钟震动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随便向车窗外一瞥,整个人登时怔住了。
    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昏暗,出口方向洒进一片金光。前方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而立,晦暗的光线拉长了脚下的影子,她臂弯里搭着风衣外套,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以至于紧绷的后背肌肉一都目了然。
    有那么几秒钟,尹铎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下一秒朱砂就要转过头,冷笑着冲他开枪了。
    但紧接着他发现,朱砂背对着他,不是在装酷,而是她确实震惊到了。
    尹铎拧起了眉心,开门下车,疑惑着往前走,只见朱砂身前几米处,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那是陆卿禾。
    ——以下不收费——
    接下来是最后的剧情阶段了,第二卷剩下的都只有感情线了
    这段剧情是真正在剧情上交锋,作者不够聪明,一旦写到斗智斗勇就很慢,这几天可能会拖更,也可能七八个小时写了2000字,就只能发2000字。如果卡文不能更新,会在文案和微博请假,感谢理解。
    42ωɡS.Cǒ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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