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拍了一下马儿屁股,白色马儿跑向未知。
    ……
    我离开几步,回眸一眼望去,它白色的绒毛几乎全然遮掩在了那丛繁密的枝叶里面。它眨了一下大大的眼睛,我才从依稀微弱的闪光里确定了它停留的位置……它依旧伫立在漆黑幽静的树叶里面,像是为了等我仅仅路过的一次,而永远默默的伫立在不见光芒的凄冷的树丛里面。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离开了。倘若一直想下去,今生今世我便只能呆在京城旁边的林子里。而我真实的内心环境,我仇恨居住二十一年之久的皇宫已至何种地位,双双凄冷的脸庞,将怜悯几乎从目光之中伸出一双手臂企图牵着我的衣角。这既爱又恨的曙光尽然全在这时一步一步驱我远去,它逐渐凝成一股烈性的仇恨,摩擦着我的眼角。我快步离开,希望未知的地狱,未知的城将我放在里面。
    正午的时候,阳光洒在整片不知边际的林子里。我路过一条河边,距河岸大概五十步之遥的距离,我从模糊的林间小路独自穿过。靠近我的岸边,一名女子蹲伏浸在水中的石头上,敲打着衣服,她拿起一只皂角,然后情况怎么样,被树叶挡住了。河面游来几只鸭子,四只小鸭子快速通过我的视线。我注意到一个小女孩正从河对岸游向这边她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她的姐姐。但女子仅仅送我一个背影,她戴着头巾,蓝色的,与树叶一起摇曳的柔发将她的侧脸也挡住了。那个小女孩在水面露出雪白的胳膊、纤细的小拇指,像刚刚的小鸭子一样,游向母亲。
    我快步穿过身体旁边不停闪烁的青绿色树杆。累了,步伐渐渐地慢下来,时而手臂不得不撑着腿部爬上缓缓的山坡,低矮的灌木林的枝叶不住地在我腿上擦来擦去,像冷静的触摸一样。
    沿着缓缓的林间草地,迎面相距不远走来一位背着背篓的女子。她几乎要与我擦肩而过,我望见了背篓里满是新鲜的草药。她忽然转过头脸颊,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她问我我这里方便休息吗?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已经走近我的身边。想她是想坐下来休息吧!我随之坐在倾斜的草地上。两边的灌木沿着被草叶隐藏起来的小路向远处慢慢划开,像是越来越宽敞明亮。
    她问我到哪儿去?
    我回答说帕米城。
    她嬉笑着看着我说,你的面孔隐藏着王室之气。
    我说:被流放的王子。
    她回答我的却是,盘古开天辟地是从帕米城开始的。
    我浅浅的愣了一下,凝视着她秀丽的眼睛。那眼睛在清秀不过,宛儿之间,留露出几分艳丽。
    “我每天都会来这里采些草药回去的,一个人在树林里,从来都没遇见过什么人,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了,所以刚刚正与你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得不想与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听听你的声音。”
    “你知道的不少嘛!有关帕米城的故事,我一无所知,虽然也拿起过一些书简。”
    “听师父说的,师父已经一百零八岁了,他告诉我一些秘密,所以这一年里,从早到晚,我都在这片林子采摘草药。”
    “秘密?”但我并不关心,转而,我对面前的女孩说道:“从你眼里看见一些类似希望的东西。以前在哪里也没有见过。”
    “希望?嗯,有些神秘。小女子哪里能够明白,不过整天在这片不见路人的林子里恍如散步一般度日如年罢了。”
    “度日如年,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仅仅感觉过去的二十年恍如刚刚过去的昨天,一整天一溜烟什么也不说,就不见了。心疼自己的人,自己喜欢的人都不得不相互远离,被一层层红墙彻底隔开。”
    “红墙?是不是眼前这些翠绿色灌木屏障,在内心怎么也出去不了,越堆越厚,只好去适应它,从它们中间来回走过。”
    “嗯。差不多吧!以前,我的二十年也像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度过的,红色墙壁,宫墙庭院将道路隔开,我一直在里面玩耍,但那幸好有一个女子她希求我的陪伴,同时,我渐渐地离不开她。如此一来,二十年过去,但我被父亲戴上了加冠之年的帽子,一下就长大了一般,长大了,便不得不离开,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地方。”
    女孩说她要走了。起身走了两步,没想到又折身回来:“对了,刚才不是提到秘密吗?想还是感受一个偶然遇见的人吧!如此也不会整天埋在心里。师父一百零八岁,一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就快要死了。在一颗大树下,阳光还没出来。师父说是梦告诉他的:我已经死了,仅仅凭借一百年的灵气再支撑几天。但师父是不是已经活了一百零八岁?我点头,‘嗯。’其实谁会知道师父到底活了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万万年,再多一点,一时之间没有什么还可以想得明白。师父说:‘师父一百零八年里,从未仔细看过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摸样。没有触摸过真正的女子的身体,是啊,一百零八年了,死去并不可怕,但不想留下遗憾。’师父将头转向一边,我并不明白师父内心深处的意愿。他雪白的灒须在清晨的露珠里和整片树林里的这时丝毫未动的枝叶一般。他转过身来,将我轻轻地搂在怀里,他似乎正在轻轻发力,将我紧紧地如关爱一般抱在他的怀里。我一边模糊地听到师父微弱的声音:罢了。仅此一声。师父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年里。他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而他只有我一个徒弟。他交给我所有门上的一把钥匙,指了指现在我们所处的林子。“
    “一百零八岁……”我正说这话的时候,她真的要离开了。
    她起身离开了一点点距离,她说:“她要走了”声音透出无限凄凉。
    我说,等一下。我牵着她的指尖,使她俯下身来,静静地吻了她湿润的嘴唇。她身体纤细的轮廓在我身前于露水里轻轻地荡漾。
    我说,以后还永远在这林子里吗,这座山里,永远都不会出去?
    她说,嗯。睁开眼睛。
    到底令我倍感凄凉,快步离开。我一边由女子落在身后的话语。一边想象十七岁的女子站在清晨的树下,年近一百零八岁的师父接近她的身边。她转过身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清秀的眼睛不解的盯着师父的。花白的头发胡须在天风的树下触动着她的指尖,她的后背。尔后,快步离开,在幽静的屋子中央合拢双眼静等死去。
    孤独的重山峻岭,起伏的林子,将啁啾的鸟叫声彻底淹没。狭小的微光在傍晚,在午后,在清晨,在深夜,他穿过红漆门柱,穿过雕花木窗,从幽黯的角落不断地窥望着小女孩一天天长大,长出少女的轮廓。她在院内树下玩耍,在水里嬉戏,在床上平坦地躺着,在大门旁边回来望着他露出笑靥。她正在进入少女的不完整的丰盈阶段,柔嫩的胸脯仅仅微微挺出来,与温柔的臀部相得益彰。将女子行至少女途中的温蕴徘徊在朦胧模糊的色调里。那纤弱的腰部,走到时四处摇曳的裙角,衣带,密发,帽带,在渐渐暖和的季节里,像浸在林间露珠里的影子一般。她进入自己的屋子,将帽子脱下,放置桌上,解开衣带,将粘满树叶绿汁、泥泞的粗布衣裳扔进盛满渔水的盆里,渔水溢出盆外。她踩出泥鞋,光着脚,踱入墙角的浴盆,浇起水花从肩膀如树木上的露珠一般滑下背脊,手臂,流回清晰的水面。她想起师父。想叫师父看她一眼。除了师父,再没其他可见的人影,在这座山里,长满嫩叶的树林里。她赶去师父房间。师父刚刚从另一处回来,师父在一扇扇窗里,注视着她沾满笑靥而快速穿过的步伐。她几乎是从他的眼前穿过的,那般快速,身体轻盈剔透,新换的翠绿衣衫,和整片树林一样仿佛融合在一起的神色。他鼻拢双眼在幽黯的门后。转而,师父又回到静修房中。他注视着女子一步一步矫健的步子走过来,这带给他一种轻松的难以言表的情怀。从竹简,从草药,从山林,从天空,从屋檐,从风里的鸟的啁鸣,从嫩绿的湿叶,从雨天……都无法体会得到无法收获这般失去人间重量的轻松跃然的感触。她几乎蹦蹦跳跳地走进师父旁边,拉起师父生硬而冰冷的手臂,堆进师父怀里。在她的回忆之中师父的长发与胡须属于雪天一般天然的白色,在雪地里,师父站在微微的风中,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从雪堆出来,手里捏着草药和冻死的鸭子。师父的胡须在空中如静止的白帆一般不为风的触动。夏天同样如此。她眺望着树脚下的师父,距离越来越近,那胡须仅仅随风似乎晃动一下,便永远停了下来。她堆在师父怀中,他正回忆着刚刚女子走过来的样子,她如瞬间长大一般,已经十五年了吧!她一次又一次穿上绿汁一般的衣衫,将夏天的活跃从身上抛开,开心的走过来,渐渐长高,腿脚手臂渐渐伸长,变得纤细,露骨,表情灿烂。偶或停歇的时候,又不会兼出长期的孤寂与凄然。少女会慢慢长大,但山里没有什么男子,随师父的死去。他直直地端望着此时向其走过来的十七岁的她,一股渐渐充盈的少女的气息,在他的目光里充盈而来,无拘无束。她走过来,依旧如昨日一般拉起师父的手臂,倚身师父怀中。她依然想让师父欣赏她的美貌。
    “师父,怎么样刚刚回来,在房间里洗浴,一个人慌乱打扮,就想让师父看见,想让师父评价一番,夸赞几句,想师父见我走近的时候,眼角堆满笑容。”
    他的胡须长发恍然于一年之中枯萎一般,失去生命的活力,失去生存的朝气,眼角璀然滑落。他凭借内心直到最后都未实现的愿望,将手臂最后发力将哺育了十七年之久已经日趋长大成为少女的女子搂在怀里,将手指轻轻地弯曲,触向衣袖隐秘的幽静的深处。
    师父站在桥边,他坠入河里,桥被水冲断。天气晴朗的骇人眼帘,瞬间阴云密布,雨滴击打着河面、岸边的枝叶。他将刚刚与他从桥上坠下的小女孩搂在怀里,举向头顶,露出水面,游至河岸,爬入山林。醒来的时候,大雨依旧,天空想一条河流源源不断的流淌着温热的水汽。他几时忆不起来,身旁的小女孩来自何处?是自己的孩子?记不起来。连绵的雨声将他回忆的链条一条一条打乱。
    她看了一眼低头死去的师父,白花花的胡须长发像窗帘一样将头颅密不透风地掩在里面。他已失去气息的冰冷的手臂,越来越透出寒冷,依旧静静地停留触摸在里面。
    他久久伫立黑色大门旁边,等待着小小的她从茂密的枝叶里探出个头,将笑靥镶嵌在一幅碎叶图画当中,尔后向他跑过去,投入他的脚下。他将不断成长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寻问她这一天里都找到哪些新的草药,有没有遇见陌生的路人,有没有遇见蛇狼虎豹之内的危险。她开心的以稚嫩的语言将拔出一颗一颗草药时凉爽兴奋的感觉告诉师父……转眼之间,师父已经远去,离开这片林子,离开自己,离开沉旧的房檐屋下,走廊里,树下,黑色大门旁边,院子里都将不会再也不会见到满头白发的师父。留下一个孤独的女子,永远在这山里,在庭院里不知所以地默默地徘徊。
    她一个人从红色门口出发,红门在她身后敞开着。
    她走下两级台阶,身体向后一拐,步入了树林里面。她已经是一个十足成熟的姑娘了,二十多岁,三十岁了的女子,碧青色细腻长衫,外加一件为了采药而不得不穿的褐色粗布背心。小小的背篓渐渐地扔进几株采药,她俯下身,蹲下来,将一株黄连拔出来,轻轻地品味了一下,并无多少苦味,对于她来说。露水将她的裙衫略微湿润,偶然的几滴露珠从树梢降落划过她的脸庞。她没有注意一般,穿过林间小路。几只鸟儿的啁啾恍然在树枝里传往四周,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她沿着一片平坦的草坪快速走着,脚步声渐渐临近,从对面枝繁叶茂的树丛里一步一步与她的脚步声重合在一起。在草坪边缘,她们几乎擦肩而过。相隔几步之遥以后,他恍然转过头来,想寻问面前已停下来露出背影的女子一些什么,诸如路途如何?该怎么走?前面是些什么?依旧是山?村庄?小镇?客栈?……无数的提问在陌生男子脑海里荡漾,犹如小船在水中央飘荡着。她停下来,仿佛聆听到什么,路人的呼唤,男人的声音。但四周连鸟儿的鸠鸣也已逃之夭夭。她转过身来,陌生的男人已经来到她的身后。这时正凝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问题消失不见了,他几乎无法言语,嘴唇连张开也不能。他注视着眼前女子的眼睛,如露珠一般恍如空中坠落无依无靠寻觅不到枝叶草地沼泽池塘海岸。她需要些什么,类似关怀呵护问候声音温暖接触目光。
    她放下背篓扔在身后,将粗布马夹在男子面前解开,滑落身后。他注视着眼前浸满露珠的女子,碧青色衣裙恍如一层雨天的阴云浮在她的身上。她缓缓靠近,将脸颊贴在男子的肩上。他伸出手臂将女子搂在怀里,些许温暖,些许关怀,些许情感正在默默的流淌,时而进退,时而徘徊。他楼着女子的身体,将她抱起来,走向树丛里面。衣衫缓缓离开细腻的身体,堆满在草地边缘,呼吸声渐渐引退,鸟儿飞往枝头,见四周无人,随意啁啾几声,无聊地飞走了。细密的露珠从褐色的粗布马夹流向翠绿的背篓。微风抚过草地,背篓旁边的草叶随风招摇着。男子从傍晚的草地离开了,她从树丛隐约望见他的背影。夜色枯寂的屋子里,她默默地将孩子生下来。新的哭声将周围于树林里的房屋吵醒一般,微弱的灯光恍如萤火虫一样在林子中央亮起来……然而着仅仅是我的幻想。我来到一片繁华的小镇,不住地希望,她能够得到一些陪伴,陌生的,熟悉的,那都没有关系。仅仅需要一些声音在她周围,像聆听着她一般肆意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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