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屋位于露水街中央,是这条第一花柳街中数一数二的游女屋。老板娘佳乃二十多年前曾是露水街的花魁之一,据说当年有富甲一方的大财主意欲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却遭到拒绝。

    很多女人一辈子都踏不出露水街一步,只得在年老色衰之时孤独终老。佳乃二十年来执著地守在露水街,无人知晓缘由亦无人理解。

    佳乃请来医生为梨香包扎腿上的伤,那医生在露水街附近开了十几年医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医治这种专门惩罚不听话的妓.女的棍伤了,见梨香姣好的面庞上一脸怨恨,便好心开解道:“小姑娘,听我一句吧。人的命运有千奇百种,被卖到这里就是你的命,人啊,总是要认命的。”

    梨香终于用正眼看他了,脸庞上怨恨未褪,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庸医!”

    医生的神色似好心被驴踢,吹胡子瞪眼道:“你这种性格的小姑娘,注定是要挨大苦头的!”

    梨香才不想听他说教,躺在榻榻米上一边闭上眼睛一边说:“滚吧。”

    医生拂袖而去。

    菊子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铃兰,你把医生气走了妈妈桑会生气的。”

    梨香猛地睁眼瞪她,把菊子吓了一跳:“我叫梨香。”——什么该死的铃兰,她才不叫那么俗的名字好吗!

    菊子嘴巴一扁,不甘道:“铃兰这个名字多好啊,夏天的时候院子里开满像铃铛一样的白色铃兰花,可漂亮了。”

    由于佳乃的个人喜好,花醉屋的后院里的确种满了铃兰花。

    梨香嗤之以鼻。

    大名府的后花园齐集国内外各种名贵花卉品种,姹紫嫣红芳香满园,多么漂亮的花景梨香没见过?

    瑟瑟的秋风从窗外吹进房间里,红叶卷着凉意飘落在榻榻米上。

    菊子找出一张毛毯盖在梨香身上,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嘴里仍然不停地在说:“你真的住在大名府吗铃兰?啊啊,你父母一定是在大名府内做事的吧。你有见过秀德大人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位大人的哦!四年前我还没被卖到露水街的时候,在故乡吉田曾经远远看见来巡视封地的秀德大人呢!啊,看上去就是一位相当温柔的大人啊……”

    女孩子沉浸在美好往事的回忆中,双手交握在胸前,眼底冒出粉红粉红的心形桃花。

    真是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哟。

    梨香见她一副提到秀德就滔滔不绝的模样,无语地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说起来,四年前秀德的确是离开大名府前往他的封地巡视,那个地方是叫吉田吗……梨香不太记得了。

    别说四年前的事情,就算是四个月前的事情,对梨香来说都恍如隔世。四个月前——她还是大名府里不可一世的火之国公主,唯一一件不顺心意的事就是那个叫旗木卡卡西的木叶忍者居然敢不喜欢她。

    菊子还在一口一个“秀德大人”,梨香背对着她重新合上眼皮,撇撇嘴声弱如蚊般自言自语道:“切,不过是个讨厌的哥哥而已啦……”

    讨厌的哥哥,将她捧在手心之上宠溺的双亲——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家人,如今离她那么那么远。远到只能在她的梦中出现,一睁开双眼,幸福就如猿飞日斩烟斗里的白烟般消散了。

    菊子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细细的水迹沿着少女的眼角渗出,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巾。

    此后好几天,梨香继续摆着一张「死也不和你们这些低.贱的妓.女同流合污」的脸孔,佳乃一双眼睛目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抽着烟沉声道:“把她关进小黑屋里饿几天,学乖了再放出来。”

    小黑屋是花醉屋后院专用于关押犯了错的妓.女的地方,约莫四张榻榻米大小,没有窗户,光线进不来。就算是白天,只要门一关,里面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像一个永无天日的绝望的黑洞。

    很多犟脾气的妓.女被关进小黑屋几天都忍不住哭喊着求佳乃放她出来。

    无论闭眼还是睁眼,清醒还是混沌,与之为伴的只有犹如怪物的血盘大口般的黑暗——相比于*上的棍伤,精神上的折磨更容易令人溃败。

    梨香被关在小黑屋里,佳乃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准给她送食物和水。

    当晚深夜,花醉屋前院仍然灯火璀璨,觥筹交错。独自一人身处一片无穷无尽黑暗中的梨香,甚至能隐约听见外头男客酒醉的喧闹声,以及妓.女们真真假假的娇笑声。

    梨香打从心底里厌恶着这个地方。

    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小黑屋,可能是猫,也可能是老鼠,梨香此时完全没心思理会。

    细微的“咯吱”一声,小黑屋的门扉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借着过道墙壁上的烛光,菊子那因偷偷摸摸而忐忑不安的脸出现在梨香的视线内。

    “铃兰,你没事吧?”菊子刻意压低着声音说。

    梨香没有理她。

    菊子在她身旁跪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捂得热热的饭团,语气中的关切之意很真挚:“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妈妈桑她们都在前屋接待客人,没人看见我进来。”说着,把饭团捧到梨香面前,眨巴着眼睛催促道:“快吃吧!”

    梨香皱皱眉头看她一眼。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对面前散发着米粒香味的饭团视若无睹。

    与其说是有骨气,莫如说是相当任性地哼了一句:“不要。”

    这种同情她怜悯她的举动算什么!

    菊子愣了愣,睁大眼睛急急问道:“为什么?”

    梨香别开脸不再理她。

    菊子一脸担忧地劝了她许久,见梨香依然固执地不为所动,最终无奈得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铃兰,你不要这样嘛。”

    过道上又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菊子急忙把饭团放在梨香随手可及的地方,匆匆起身跑出去,关好门。即使没有上锁,小黑屋的门也只能从外头开关。在花醉屋,没有佳乃的许可,不会有人敢私自放走小黑屋里的人——佳乃对此深信不疑。

    过了好一会,外头并无异样,梨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静静靠墙而坐,压根没有在意菊子留下的饭团。

    “铃兰,你不要再跟妈妈桑作对了。”菊子的声音在门外悠悠响起,“妈妈桑其实是好人来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女孩子背靠着门扉忽然微笑了起来。

    梨香才不相信那个可恶的老女人会是什么好人。

    “很小的时候,好赌的父亲把我卖给了一户富商,那家的少爷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喜欢对年纪小的女佣施虐。我在那里过了生不如死的五年。四年前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和很多女孩子一起又被卖到露水街。因为身上布满了被虐打而残留的疤痕,没有一间游女屋肯买下我。”

    “你一定不知道吧,被运送到露水街的女孩,如果找不到买主,就会让她们自生自灭。北野城的冬天连梅花都会不敌严寒而凋谢,无依无靠的孤女,是活不过冬天的。”

    “但是,我以为自己即将像流浪猫狗一样冻死或饿死在路边的时候,是妈妈桑收留了我。那么美丽的人,竟然对正在垃圾堆里翻寻食物的我说:‘小鬼,跟我走吧,以后要像个女孩子一样生活着。’然后我就来到了花醉屋……天地那么大,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也只有饥饿疲倦到无力的时候,梨香才会有如此耐性听她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但梨香并不因此对佳乃抱有好感。

    花醉屋是谁的容身之处都好,却绝对不会是火之国公主的容身之处。

    “铃兰,你长得这么漂亮,就算妈妈桑没买下你,也会有别的游女屋买下你,他们一定不会有妈妈桑待你好。”

    梨香终于想起害她沦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是谁了——那些拐卖她的流浪忍者,总有一日她会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千刀万剐!

    小黑屋里的梨香一声不响,外头的菊子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说话。最后菊子轻轻地、很认真地说:“铃兰,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可怜我。妈妈桑说过,朋友之间要坦诚相对、互相扶持。我就是想和你做这样的朋友。”

    梨香的眉心动了动。贵为一国公主,她有侍女,有护卫,有玩伴,有宠物,却从来没有朋友。地位相当的人,诸如别国公主,也没有一个与她互称「朋友」。

    梨香不太理解所谓「朋友」这个称谓。

    小黑屋里的日子,时间流动抑或静止都无任何意义。有时梨香会在意识模糊之际记起某些可有可无的琐事——

    之前她还在木叶,有次闲聊中她问银发忍者:“木叶那么多孤儿,究竟是凭借着什么才会好好地活下来的?”

    请不要误会,她问这些话的时候绝无恶意,不过是出于对不熟悉的群体纯粹的好奇。即使知道银发忍者也属于「孤儿」一类,从小养尊处优的少女并无意识揭人伤疤是一种极其恶劣的行为。

    卡卡西的回答她忘记了,依照那人的性格,想必又是轻描淡写过去吧。如今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梨香也不知道是因为何故。

    一无所有的孤儿是如何好好存活并成长起来的呢——梨香至今不明白。

    火之国公主梨香,自出生以来就有双亲和兄长的爱护,有令人景仰的身份地位,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然而除了这些呢?一旦远离长久给予她庇护的象牙塔,便会彻底沦落到比孤儿更一无所有。以前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当然了,某个银发忍者除外),唯一欠缺的就是靠自己努力获得什么的经验。

    啊啊,就算是几个月前嚷着多么多么喜欢的那位木叶忍者,也不见得真的有多在乎——大概就只有对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一样的程度吧。

    梨香的脑海里恍恍惚惚有很多东西在乱窜着,身体却倦怠得一动也不想动。

    白日正午,佳乃打开小黑屋的门,突然一涌而至的光明使梨香的眼睛一阵涩痛。此刻的梨香,棍伤未愈,饥不可堪,多日不见阳光,原本白嫩的脸庞憔悴枯槁得不成样子,像一个被折断四肢的破烂木偶。

    佳乃看着她,缓缓开口说:“你以前是谁都不重要,但花醉屋只能有铃兰这一个人,清楚了吗?”

    舍弃以前的身份成为花醉屋的妓.女铃兰——那实在是天大的耻辱。

    梨香勾起嘴角冷笑着,语气中颇有几分宁死不屈的坚决:“不、可、能。”

    佳乃倚着门框而立,低头凝视着她良久,居然连烟都忘记了吸。

    ——明明已经被逼迫到这般惨烈的境地,面上却无半分畏惧之色,黑眸中凌人的盛气并没有因处境糟糕而败落,反而像火焰般越烧越烈。

    这样的人,即使是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吧——真不知那副柔弱得如同一折就断的花枝般的身躯,到底是从哪里迸发出这么一股决绝的勇气。

    若真要探究,其实也简单得很——梨香骄蛮傲慢惯了,一时之间学不来对别人退让妥协。

    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过道上,金纱似的光线在小黑屋门口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分界。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继续与我作对,然后无声无息死在这里;一是乖乖听话,说不定日后能找到机会向我报复。自己选吧。”

    佳乃说完,身姿一转毫不犹豫地走了,留着小黑屋的门扉大大敞开着。

    外头传来水珠重重打落在石板上的响声,也许是有人在二楼的回廊上打翻了水盆。

    梨香全身一震——这样下去,她很可能真的会命绝于此——被当作一名红颜薄命的普通妓.女,埋在露水街的某个角落,从此无人提及无人记得。

    ——不!可!以!

    她才不要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大名府的人找到她,然后一把火烧了这条该死的露水街!

    而在此之前,暂且忍一忍又如何,屈辱又如何?有朝一日她要把遭受过的一切尽数奉还!

    眼睛里怒火直冒,梨香咬紧牙关扶着墙壁站起来,朝着门外的亮光一步一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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