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扬忽然颤抖了一下,发现自己浑身冰冷,双脚已经不觉得冷,只觉得痛,膝盖僵直,几乎不能动弹。他抬起头,头顶和肩上的雪扑簌簌往下落,而天上的雪铺天盖地砸在他脸上。
    他喃喃道:“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注释1
    冯子飞没有回来,他连一个消息也没有发给冯子扬。冯子扬回到宿舍时只有陈谋在,陈谋贱嘴滑舌,惊愕地说:“小扬子,你这是从野山窝里爬回来么?狗熊终于劫你去做压寨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阳台门往外看了一眼:“嚯!好大雪!”
    冯子扬没理他,兀自拍掉身上的雪,换了衣服钻进了浴室,他洗好澡出来,陈谋正在打游戏,另两个室友也回来了。他打了招呼就要睡觉,陈谋却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挤着眼睛问道:“你怎么啦,失恋了?”
    冯子扬言简意赅:“告白失败了。”
    陈谋一脸过来人的神情:“没事没事,告白这事儿一般没有第一次成功的,最重要的是要越挫越勇……哎,等等,以前都没听你说过你喜欢谁呀,怎么突然就告白了?”冯子扬蒙住头,不想听他说话,陈谋却不依不饶:“快说说是谁,咱哥几个都给你参谋参谋!”他还转头召唤另两个舍友:“是吧?”
    舍友回头就是一通怼:“就你有嘴,一天叭叭叭的,子扬正难受呢,你闭嘴让他睡会儿吧。”
    冯子扬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要向不识趣的陈谋破口大骂,却被舍友横飞一刀,把陈谋打歇了气,于是再没有理由发火,一股蕴盛的怒气只好吞回肚里,憋得几乎内伤。
    他这一夜睡得煎熬无比,内火上焚、外寒交攻,半夜里发起了烧,烧得浑身打战。陈谋起来上厕所,听到他磕磕哒哒的像在磨牙,又有些不对劲,就打开灯来看,却见他满脸绯红,伸手一摸都觉得烫,赶紧把他叫起来,找出退烧药给他吃。
    这时候校医院也关门了,宿舍里又没有酒精可供降温,冯子扬说既然吃过药不必去医院,陈谋就去睡了,冯子扬躺着再睡不着,药效起来退了烧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头疼得要炸,嗓子又痛又干,几乎说不出话,鼻塞得跟没鼻子似的。冯子扬实在难受得很,请了一天假,失魂落魄地裹着被子缩在宿舍里。陈谋除了嘴不好哪儿都好,给他打了一暖壶水放在桌子上,方便他随时倒着喝。他捧着个杯子,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十足丢人——不过是失恋而已——弄得好像天塌地陷此生尽毁一样。
    ——可是这不仅是失恋啊,他失去的不止是一个暗恋的人,还有他的哥哥、他亲密无间的玩伴、他的知己。
    他无法安慰自己,只好把这些东西囫囵推开,不去想,不去念,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这个人、没有这段感情、没有那个悲伤的雪夜。
    他就这样麻木地度过了考试周,每天废寝忘食挑灯夜读,只愿学习无心玩乐,于是一跃进年级前五,拿到了国家奖学金,不能不说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
    医学院的考试比他们晚一些结束,冯子扬原本打算考完试之后收拾好行李到冯子飞那儿蹭宿舍等他们放假,此时形势显然是不行了,只好每天在宿舍躺尸,因为火车票早已由冯子飞订好,买的连座,还是冯子扬特意要求的。
    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考试已经过了,再也没有可以投放注意力的东西,没有消遣,也睡不着,天总是阴着,更不想出门,脑海里若不一片空白,便要不由自主地想到冯子飞。冯子扬就在这时候学会了吸烟,蹲在阳台上,一天吸完了半包烟。一会儿想着这样不行,冯子飞会更不喜欢他,一会儿想着无所谓了,冯子飞本来就不喜欢他。
    稍后冯子飞考完试,给他发了一条语气冷淡的短信:“车票订在22号早八点十分,七点半售票厅见。”
    冯子扬看了这条短信好一会儿,抚着姓名栏上“子飞”两个字,切换到了联系人名片。熟悉的号码列在熟悉的名字下面,只要轻轻点一下,就可以拨出这个电话。他静静地看着,不敢打。半晌呼出一口气,拿来扫帚扫干净阳台上的烟灰烟头,又把剩下的几支烟折断扔在垃圾桶里,然后漱了口,开始收拾行李。
    22号姗姗来迟,他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七点就等在售票厅里。冯子飞七点二十到了,冯子扬正站在角落,看到他掀开帘子走进去,紧追着他脚步的风拉扯着他的头发,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四处张望,然后看到了角落里的冯子扬,便朝他走过去。
    冯子扬无法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喉头梗住了,说不出话,眼里只有冯子飞穿越人群逆光而来。那种难过的感觉像蓝天下海风扬起的沙子,美丽又铺天盖地。他扑上去抱住冯子飞,哽咽难言,只一声声地唤他:“哥,哥……”冯子飞愣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大庭广众的,羞不羞。”
    冯子扬放开他,对上他明亮澄澈的眼睛,半晌,笑了。
    那双眼睛也露出一丝笑意。
    坐上车的时候,他们已经重归于好。
    注释1:“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出自木心先生《云雀叫了一整天》
    第八章
    刚刚吃了一次败仗,冯子扬再不敢做什么,一个寒假都只和冯子飞维持着表面的热情和谐,而冯父冯母竟也没有看出异样。
    冯子扬曾经无数次不能面对父母,这次回家之后尤甚,如果说冯子飞的拒绝是灭顶之灾,父母殷切的关怀和鼓励就是苍白的蚕,小口小口地啃噬他的心。他不仅是一个有罪的人,还妄图把冯子飞拉进罪恶的深渊,他怎么能坦然的面对父母呢?
    冯子飞应该是了解冯子扬的心态的,他的弟弟看似顽皮,实则处事有度,除了对他的爱恋,从未做过真正的错事。他只能寄希望于冯子扬的感情能慢慢走回正轨,哪怕喜欢同性,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难堪,父母都是开明的人,不至于接受不了,可他偏偏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他见不得冯子扬受委屈,无论冯子扬如何悖逆,都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他眼见着他在自己面前微笑,背后却日渐沉默而落落寡欢,心疼得不行。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如果示好,冯子扬会不会觉得他接受了他,会不会觉得他允许他乱伦悖俗?退一步说,即使不顾虑他们的关系,他又真的喜欢冯子扬吗?
    感情中的一字一句尚能化为刀锋毒药,这种重大的决定又怎么能不谨慎?他不希望冯子扬不开心,更不想自己给了他希望之后又令他绝望。
    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他们回了学校。两人似乎都陡然轻松了,有了不能见面的六天做缓冲,见面的那天就可以说精心准备好的话,可以把冒失逾越的言辞都塞进心里,不叫别人知道。冯子扬依然约冯子飞去看电影,或者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或者四处游赏。
    正是春光大好,连路边的花都开了,公园里更是悬泉飞漱草木扶疏,他们找一个树荫下的石桌坐着,就能消磨掉一个下午。
    冯子飞常带着的间隙和冯子扬闲聊,冯子扬不拘做什么,但为了避免尴尬,也会带上一本书。
    他们坐在树下看书,配着沁凉的石桌石凳,非常舒适,冯子扬看到有趣的地方就指点给冯子飞看:“子飞,你看这个。”冯子飞倾身去看,一边看一边侧头与冯子扬说话。
    他们挨得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冯子飞侧头的时候,唇从冯子扬唇角擦过,又擦过他的脸颊,惊愕地顿在那里。冯子扬恍若未觉,只是微微退后,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冯子飞从他的动作里感觉到了自己多年未曾察觉的忍让和委屈,甚至冯子扬本人也没有察觉,因为他的神情仍然很柔和,语气轻松而自然。
    冯子飞和他说了几句便低下头,好像在专心看书,心里却难以平静,说不清是酸涩更多还是感动更多。他不能不意识到,他从冯子扬这里得到的,早已超过了一个哥哥能从弟弟那里得到的。
    他为冯子扬难过,暗恋——他自己尝过暗恋的味道——冯子扬从十三岁开始苦守着这份暗恋,而他一无所知。
    他们坐在石桌前,身后是种满灌木的花池,灌木之间点缀着茂盛的大树,而鸟雀在枝叶间相呼春语——“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风吹落许多青叶,冯子飞捏着颤抖的书页,久久难安:“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冯子扬从未要求过冯子飞什么,他只说过一次喜欢,从此再不提这件事。他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冯子飞。
    那天傍晚他们走在人行道上,踩着凹凸不平的地砖和自己的影子,冯子飞忽然说:“下周我们去爬山吧,爬山,看日出。”冯子扬当然不会说不好。
    为了看日出,他们四点赶到山脚下,预备四十分钟爬到山顶,然后五点左右看完日出,七点回到学校,还可以吃顿早饭。清晨浸透了露水,幽幽地凉人肌肤,冯子飞穿了外套,冯子扬却只穿了一件白T恤,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冯子飞握住他手,发现他的手指也是冷冰冰的,只有掌心有些暖意。他不赞同地看了冯子扬一眼,而冯子扬已经被他久违的亲昵吓坏了,暂时失去了“看人脸色”功能。幸而他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便松开,示意冯子扬先走,他跟在后面。
    冯子飞从前学古筝,右手上有一层薄茧,后来慢慢磨掉了,冯子扬只觉得他的手细长柔软,和自己的手感觉不太一样,总之握着很舒服,令他留恋不已。他玩笑般想道,这或许是软玉温香了。
    他们看了日出,并肩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看着太阳冉冉升起,金光洒满这座城市。山风与他们擦肩而过,隐隐有些啸声。
    冯子飞眯着眼一一分辨金缕似的光线,看得眼睛都花了,冯子扬让他别盯着太阳看,他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子扬,你真的喜欢我吗?”
    冯子扬沉默了。
    他又说:“我想你是未曾得到过,所以才总是放不下,所以不如……试试吧。”
    冯子扬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冯子飞的脸色并不好,神情混杂了疲惫、无奈和冯子扬辨不清的其他东西。他说:“试试吧,若你最终发现这不是一件好事,厌倦了,或者想离开了,那我们依然做回兄弟。”
    冯子扬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难以自持地颤抖:“如果你不想要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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