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远捏起的拳头中顿时起了冷汗,黏腻腻的,如他此时的心。
    “当然,如果张大人得了前程,可也要记得欠我一份天大的恩情才是”。
    仇希音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不急,张大人想通了,便去寻我表哥,告辞”。
    张明远下意识起身揖手相送,谢嘉棉低低的笑声从风中传来,“你害人家丢了前程,现在又说人家得了前程就是欠了你天大的恩情,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张明远哑然,是啊,她害他丢了前程,现在又丢给他另一份前程,就要他付出忠心和一切,还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她占尽了,只是,他还有选择吗……
    ……
    ……
    七天后,仇希音和谢嘉棉骑马去城外跑马,恰碰到了楚阆带着几个衙役押着张明远出城。
    张明远已经落了发,穿着僧衣布鞋,身边只跟着老管家和一个仆役,一个小厮,那是他从庆远府老家带来的,如今又原样带回去,来的时候鲜衣怒马,豪情万丈,去的时候,却僧衣毛驴,茫然无措。
    仇希音和谢嘉棉下马行礼,笑道,“三表姐夫,真巧”。
    楚阆皮笑肉不笑,“是啊,真巧!”
    仇希音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反倒冲他笑了笑,又看向张明远,“听说戒嗔大师离京前倒是大方了一回,不但主动写了文书,承诺绝不会争夺幼子,将京里的宅子留给了花姐姐,甚至还托了旧友帮着花姐姐立了女户,不必依附娘家”。
    张明远面色平静,“不过是为我儿求个好些的前程”。
    “张大人如果早就学会这般疼爱妻儿,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仇希音说着游目四顾,“我记得当年我还小的时候,苗首辅致仕回乡,尚有无数人来送行饯别,张大人也做了这许久的官,竟是除了我这看热闹的,没有一个人来送,实在是凄惨孤单了些”。
    张明远,“……”
    他到底跟这丫头什么仇什么怨,尽逮着他的心管子使劲戳!
    就在这时马蹄声远远传来,却是花越其赶了过来,他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童,小童穿着素青色的圆领袍子,戴着鲜红的虎头帽,小脸蛋肉乎乎的,十分可爱。
    张明远看见小童冷肃的脸上终于微微动容,花越其纵马到了跟前,抱着小童下了马,先朝楚阆几人一礼,方对小童道,“闰哥儿,给你父亲磕个头”。
    小童乖巧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张明远眼圈瞬间就红了。
    花越其拉着小童站了起来,没好气道,“张明远,我姐说让闰哥儿给你磕个头,以后他改跟我姐姓花,你自去与你那些个和你表妹相像的贱婢们生孩子去!”
    仇希音笑道,“花公子此言差矣,戒嗔大师刚刚皈依佛门,岂可破了色戒?”
    花越其失笑,问道,“仇姑娘是来瞧热闹的?”
    仇希音点头,“瞧热闹,顺便陪表哥跑马,花公子要不要一起?”
    花越其顿时双眼发亮,连声道,“好啊好啊!”
    楚阆咳了咳,“棉哥儿,你陪花公子先去,我和音音说几句话”。
    谢嘉棉点头,花越其又抱着小童上了马,偷偷瞄了仇希音一眼,和谢嘉棉打马离去。
    押送张明远的队伍继续往前走,楚阆和仇希音缀在后面,牙疼道,“音音,那个传言你听说了吧?”
    “什么传言?”
    “就是宁郡王,嗯,求亲,嗯?”
    仇希音沉默,楚阆急了,“哎,丫头,这种事可不能糊涂,这次我能这么顺利送张明远去佛门,宁郡王至少出了一半的力,否则哪有这么顺利?
    这宁郡王可不是一般人,这次的事不算,毕竟咱们没求宁郡王帮忙,他也没正面开口,但你父亲授工部尚书的事,你们家若是没有结亲的意思,可千万不能就那么接了,宁郡王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这话,姐夫应当和父亲说”。
    楚阆愤愤,“我和他说过!他也上书请辞了,可皇上能听他的,听我的,不听宁郡王的?”
    “那姐夫说该当如何?”
    楚阆想了想,道,“音音哪,按理说这事我不该问你,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权且问一问。
    其实,我觉得宁郡王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都很好,我要是个女人都想嫁他,他求亲被拒,还能扔这么大个恩惠给你们仇家,可见是十分有诚意的,左右你们家和谢家也断了,嫁给宁郡王也很好啊!”
    仇希音心头微微一抽,不疼,却扯得难受。
    “说起来,自六年前和苗静雅退亲,宁郡王这么多年都坚决不肯议亲,现在却这么有诚意的向你求亲,不会是这么多年都在等你长大吧——”
    楚阆说到这惊悚看向仇希音,“音音哪,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具体情况?如果是,那你可就要打听仔细了,宁郡王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可不能随意就嫁了啊!”
    仇希音,“……”
    你这样的话,叫我怎么接?
    楚阆猛地一拍脑门,双眼晶亮的盯向仇希音,“音音,实话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放弃过搜集宁郡王的把柄,可这人就跟铁板似的,一丝缝儿都找不到!
    他洁身自好,礼贤下士,性子严厉却不严苛,处事十分公道,虽则权倾朝堂,却从来不烂用职权谋私。
    当然,他出身宁郡王府,祖母是长公主,要什么有什么,也不需要谋私,他自己更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喜美人,不喜美食,不好珠宝珍玩,听说私底下他只喜欢看看书雕些小东西,自律得近乎严苛。
    前些年还能弹劾弹劾他弄权专权,这些年,他许是将朝堂都捋顺了,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帮他做事,他自己便极少露面出头了,搞得跟大隐隐于朝似的,想弹劾他弄权专权都没了由头!”
    楚阆说到这眼神更亮了,“不过如果能确定他对年纪小的女童有特殊癖好,我再仔细挖一挖他残忍虐待残害女童的罪行——”
    仇希音忍无可忍打断他,“他没有那样的癖好!”
    楚阆一愣,“没有?你怎么知道?”
    仇希音脸都黑了,“你天天琢磨这些东西,三表姐知道吗?”
    楚阆讨饶拱了拱手,“没有就没有,拿阿檬威胁我做什么?不过说起来,既然宁郡王没有什么不好的癖好,那你就嫁了呗!
    至少我以后想扳倒谁,又扳不倒时,也能走走表妹夫的后门啊!”
    仇希音默默想了一会,道,“刚刚那番话,我想请你帮我和父亲再说一遍,再和父亲透露一声,就说是你和我说话时无意中提起的,就算没有表哥,我也绝不会嫁给宁郡王,他若是逼急了我,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叫他攀着我青云直上!”
    楚阆,“……”
    你这和宁郡王是多大仇多大怨,宁愿死都不肯嫁?
    楚阆沉吟开口,“音音,你父亲不是你想的那般踩着女儿往上爬的人,就算他真的同意了你与宁郡王的亲事,也未必就是看中了宁郡王的权势,你这般却是过于不孝了”。
    “这,你不必管,我问你苏妃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楚阆扫了她一眼,懒洋洋一笑,“还能怎么样?我总不能看着你送上门给别人算计吧?小丫头,这些年不是我,你当真以为就靠着你那点小聪明能这般顺利?”
    仇希音面色微柔,“姐夫的恩情,我一直记着”。
    “记着啊——”楚阆笑得意味深长,“那音音你可要好好记着,有一天我是要讨回人情的”。
    ……
    ……
    宁郡王府中,允风背着箭靶满演武场乱窜,他速度极快,几乎跑成了一阵风,凤知南和宁慎之手中的箭却还是一箭又一箭,箭箭不落的射中了他背后的箭靶。
    “郡王”。
    宁慎之放下正欲射出的一支箭,挽着弓走出演武场。
    允文恭敬行礼,“郡王,今天清早,仇三姑娘邀了谢九爷去城外跑马,遇到了楚大人押送张明远离京,不多会花五公子带着张小公子也赶了过去,这是他们说的话,请郡王过目”。
    宁慎之接过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写到了楚阆说的那句,“……我与音音说几句话”。
    “后来呢?”
    “后来,楚大人与仇三姑娘两人策马缀在最后面,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什么,不过仇三姑娘去追谢九爷和花五公子时神色不大好,应是与楚大人不欢而散。
    楚大人押送张明远出了京城地界便朝着仇府去了,午食前出了仇府。
    仇三姑娘则和谢九爷、花五公子去跑马,后张五公子邀请谢九爷和仇三姑娘去了花家的别庄,用了午食后,去庄子上的葡萄园摘葡萄。
    仇三姑娘送了一筐过来给公主尝鲜,另外还有些庄子上产的时新果蔬,还说等做的葡萄酒能喝了,再给公主送些来”。
    凤知南远远听见送了筐葡萄给她,箭也不射了,一个跟头翻到跟前,面无表情问道,“葡萄呢?”
    “已经送到公主的院子里去了”。
    凤知南抬脚就走,刚走两步又顿住脚步,认真对宁慎之道,“要是有人这么天天派人盯着我,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
    宁慎之,“……”
    你可以滚去吃葡萄了!刚上市的,酸死你!
    ……
    ……
    在仇希音陪着仇太夫人仔细研究怎么能做出更甜美的葡萄酒时,京城再次因为一个消息沸腾了——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要来京城讲经!
    莲生刚入小相国寺,美貌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大萧,只是一般人等闲根本见不到他,现在他竟然要来京城公开讲经!
    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奶奶太太们奔走相告,各个胭脂水粉、布庄银楼的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堪比当年荣和长公主办赏花宴的声势。
    凤知南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写了封信遣大雪送去给仇希音,殷殷叮嘱她一定要想办法从阳澄湖或太湖弄一批最好的螃蟹来。
    仇希音失笑,立刻回了信,让她放心,每年江南那边都会送许多螃蟹来,今年她回京了,仇太夫人肯定早就命人隔两天就送一批来,会从螃蟹上市送到下市,又邀她到时候一起去听讲经。
    不想傍晚时分,仇希音就收到消息,莲生到了仇府门口,请求在仇府落脚。
    莲生当年落难时,被仇希音收留在江南农庄,仇时行夫妻十分喜爱他,仇时行甚至破例收了他做弟子。
    只不想后来莲生入了佛门,仇时行夫妻到京城后还曾特意去小相国寺劝过他,只他无意再入红尘,仇时行夫妻唏嘘之后只得放弃。
    莲生自入小相国寺,因其佛法精通,容貌出众,在京城名头极大,此次能来仇府落脚,仇府上下皆是欢喜不尽,连谢氏也十分重视,吩咐辟出一个客院来,专门让莲生歇息。
    因着莲生来之前便明言不欲受打扰,棒伤尚未愈合的仇正深让仇不耽去迎了莲生进府,直接送了莲生去客院,严令家中主子婢仆不许去打扰。
    莲生身边只带了个小沙弥,行囊更是简单,收拾好歇下不提。
    第二天一早,莲生便遣了小沙弥前去通报,得了允准便往仇时行和仇太夫人的院子去了。
    等仇希音接到消息赶过去时,莲生已做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面汤疙瘩,盛在薄胎的粉瓷小碗中,配上仇太夫人亲手腌制的四色小菜,色香味俱全。
    仇希音就笑了起来,福身行礼,“莲生哥哥”。
    莲生合十还礼,“仇三姑娘”。
    三年没见,时光仿佛在莲生身上停滞住了,他依旧是少年清隽的模样,只身上的出尘之气越显,叫人一眼看上去便想到了宝相庄严四字。
    “叫什么仇三姑娘,还跟小时候一般,叫音音,”仇太夫人嗔了一声,又对仇希音道,“莲生说离讲经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他都会留在仇府,专门给咱们做好吃的!”仇希音拍手笑道,“那我要请池阳公主来小住,昨儿公主还给我写信,说莲生哥哥要下山,叮嘱我一定要从阳澄湖、太湖弄些螃蟹来”。
    莲生微笑合十,“池阳公主一如往日”。
    仇希音当即便命人遣十九跑一趟给凤知南下帖子,几人坐了一桌,高高兴兴的用了朝食。
    吃过后,丫鬟撤了碗碟奉上清茶,莲生挑了些佛门中事说给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听,正说着丫鬟就来报凤知南和宁恒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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