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长夜莞尔,简单洗漱一番,又脱了外袍与朝靴,这才爬上床,习惯性的将少年搂入怀中。
    “玄明大师率领三百僧人在城门口静坐,定要皇上查出结果才肯离开,来往百姓多有他的信徒,见此情景也加入进去,短短半日竟集结了上万人,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皇上盛怒,勒令三司严查此事,当天就大贴皇榜,征询线索。”说到这里,姬长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有姝十分知机,立刻越过他,先一步将茶壶取了过来,直接将壶嘴凑到青年唇边,一面喂水一面追问,“然后呢?可有找到线索?”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又是太子心腹,应该有办法抹平此事。
    但他漏算了自家主子。姬长夜本就有意灭掉王象乾,从而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兵部,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早已命人买通受害幼童的亲属,让他们只管去告发。
    另一头,安华郡主原以为王天佑是中了邪,不欲将事情闹大,却没料出了妙尘被杀这件事,才知自己险些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立马入宫找萧贵妃诉苦,引得萧贵妃和太子深恨王家,将前来请罪的王象乾怒骂一通,撵了出去。
    朝中大臣惯会审时度势,见王象乾失了依仗便纷纷落井下石,不但弹劾他教子不严,还将许多陈年旧案扯出,譬如贪墨、渎职、残害同僚等等。
    圣上耳根子软,一面有萧贵妃的枕头风,一面有大臣们的举告,很快就发下旨意,勒令王象乾停职反省。这一下,王象乾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余力去救儿子?
    姬长夜将种种内情一一详述,喟叹道,“现如今,案子已经查明,你那庶弟当真丧心病狂,不但杀害了妙尘,还活活虐死七八幼童。更甚者,其生母与亲妹也俱知情,非但不加以阻拦,还助纣为虐,四处帮他寻觅猎物。大理寺卿将情况禀明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判王天佑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杖责五十后流徙三千里,明日辰时就押往岭南,此生再无可能回转。林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已从正妻贬为贱妾,王君夕与太子的婚事也已经取消。若是无人帮衬,王家此次必然门庭衰落,分崩离析。”
    儿子女儿一夕之间全毁,自己好不容易谋夺的正妻之位也被抹除,现在的林氏是何种心情,有姝已能想象得到。似她这种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毒妇,并不值得同情。人在做天在看,她与儿女遭受的一切,岂非往昔作恶的报应?
    有姝面无表情,腮边的小酒窝却陷了陷,可见心情颇佳。
    姬长夜说这么多,自然是为了取悦怀中的少年,见此情景,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小酒窝。
    有姝并不躲避,反而凑过去些许,好方便青年动作。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那王象乾呢?”
    “王象乾已被罢免一切职务,禁足家中。”姬长夜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太子一系为了争夺王象乾与其旧部空出的职位,如今已陷入内斗,更让他有了可趁之机。忙碌了半月,总算有所斩获。
    有姝点点头,没再追问。俗话说得好——趁人病,要人命。王象乾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必然气势颓靡,千面鬼此时动手理应十分容易。没准儿再过不久,王家就要办丧事了。
    这样想着,有姝终于放下心来,掩嘴打了个哈欠。
    姬长夜见他犯困,忙抱着他躺平,呢喃道,“睡吧。”
    有姝含糊答应,闭眼片刻又忽然清醒过来。不对,光顾着听八卦,连正事都忘了,今晚得吸一口龙气。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将瞌睡虫赶走,待青年呼吸平顺便悄悄爬起来,盘坐在对方身边,一双明亮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优美薄唇。
    “主子,主子?你睡着了吗?”他擦掉掌心的细汗,轻声呼唤。
    姬长夜看似闭目沉眠,实则早就转醒。这一回,他并未感到讶异,心情却比上一次更为紧张。他几乎立刻就猜到少年想干些什么,然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当灼热的鼻息越来越近,他努力告诉自己背转身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以为自己会拼命抗拒,但事实上,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闪电般划过的念想,都在述说着渴望。
    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唇,以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亲吻。
    第29章 四十千
    有姝紧张地直冒汗,他先是侧坐在青年身边,慢慢勾头,忽又觉得这个姿势难以保持平衡,改成趴卧在枕头上。嘴巴撅了撅,还差几寸才能凑近,再上前又会压到青年肩膀,无奈之下他再次换位,变成俯撑在对方脸颊两旁。
    “主子,主子?”他没敢动,试探性的叫了两声。
    姬长夜睡颜恬淡,实则藏在被子里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头。有姝折腾来折腾去,他都替对方着急。他是没听说过“两只靴子”的典故,否则一定会深有同感。要亲就亲,叫唤什么,把人叫醒了看你怎么办。
    有姝等了半晌,见青年依然呼吸绵长,双眼紧闭,这才撅起嘴巴慢慢垂头,还不忘呢喃道歉,“主子对不住,让我吸一口,就一口。”
    姬长夜不由自主的将齿缝打开。小孩还是跟上次一样,没什么技巧,像小狗一般轻轻舔舐嘬吸,将自己嘴里的津液滋滋溜溜地吸了过去,吸一会儿停顿片刻,吸一会儿又停顿片刻,仿佛没完没了。
    然而便是这样拙劣的吻法,却令姬长夜差点把持不住。不知何时,他竟将自己舌尖探了出去。
    有姝再次垂头吸食时,却碰到一根滑溜的软物,顿时吓得“哼哼”一声。他立刻退开数尺,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了看依然睡得“死沉”的青年,脸颊像被火烧一般发起烫来。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帘内回荡,掩盖了青年有如擂鼓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也差点被这触电般的感觉吓得睁开眼睛。怎会如此?怎会想伸出舌尖去勾缠少年舌尖?怎会想将他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怎会想摁住他的后脑勺,让这双柔软而又甜蜜的唇瓣永不离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数年的忍辱负重令姬长夜养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此时此刻,他心绪已经紊乱,却还不忘保持睡颜。
    有姝却十分失态,这会儿不只脸颊绯红,连头顶都快冒烟了。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青年鼻息,复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收回来轻轻拍了两下,表情懊恼。
    他一点一点挪了过去,借着窗外的月色去看主子脸庞,便见他眉头舒展,双目紧闭,俨然睡得很沉。
    “呼……”有姝长出口气,一面瘫坐在枕头上,一面按揉急促跳动的心口。原以为吸龙气很简单,没想到竟是个技术活。上次他压根没敢碰主子舌头,这回想是得意忘形了,竟差点连同唾液一块儿裹进自己嘴里,虽然只轻舔了一下,但那滑软的触感当真古怪极了。
    “怎么吃起来像蒸肠粉?”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后,他忍不住发了句感叹。
    同样紧张不已的姬长夜听见这句话一时无语,复又差点喷笑。果然是个小吃货,这种时候也能联想到食物。蒸肠粉,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咂咂嘴,回味了片刻,这才钻入被窝躺下,几乎头一粘枕就睡死过去。
    听见少年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姬长夜这才睁开双眼,侧身凝望。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很不对劲。事实上,他所受到的惊吓比之有姝更甚。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张开的齿缝,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探出的舌尖,做出这些反应的人,仿佛是另一个姬长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理智那般排斥有姝的亲近。恰恰相反,他对此是渴望的,而且在某一个瞬间,这种渴望竟超出了他的掌控。
    姬长夜向来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烈的人,尤其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也不允许自己展露多余的情绪,更不允许自己为一个人神魂颠倒。哪怕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种状态叫做“神魂颠倒”。
    辗转反侧间,窗外的月色已被薄雾般的晨曦取代,他这才顶着青黑的眼眶下床。
    有姝是被灌汤包子的香味熏醒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脸、漱口,然后跑到外间。
    “慢点跑,少不了你的。”姬长夜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谈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有姝坐定后将一个灌汤包夹入勺子,凑到唇边咬开一个小口,滋滋溜溜地吸里面鲜香浓郁的汤汁。他粉唇微嘟,舌尖轻扫,双目放出愉悦的光彩,像是在享受琼浆玉液一般。
    这副模样,立时叫姬长夜看傻了眼。有姝偷吻他时,他都是双目紧闭,又哪里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但现在,他却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如此沉迷,如此惑人,如此叫他心绪难平。
    他狼狈万分的撇开视线,略微调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后才徐徐开口,“有姝,你可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有姝喝掉汤汁,将干瘪的包子一气儿塞进嘴里,含糊道,“想过。”
    “想干什么?”姬长夜循循善诱。
    “不干什么,就跟着主子。”有姝咽下食物,端起碗小口喝汤。
    姬长夜默然,心里忽而喜悦忽而忧虑,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让有姝沉迷下去,那样对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于是继续道,“你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你既不是我的奴仆,也不是我的下属。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你将来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有姝嗯嗯啊啊的答应,然后再次夹起一个包子,用门牙小心翼翼的咬开外皮,先是探出粉舌试了试汤汁的温度,觉得不烫才撅起嘴巴,慢条斯理的嘬吸。
    这动作,跟亲吻自己有什么两样?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而来,令姬长夜耳根滚烫,下腹发胀。他盯着少年,双目已然爬上血丝,格外严厉的斥道,“有姝,我正在与你说话,把包子放下,好好听着。”
    有姝吓了一跳,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这副无辜至极的小模样令姬长夜立刻心软。他按捺住满心郁躁,柔声道,“有姝,你已经虚岁十六,该自立门户了。”
    有姝这才明白,主子是在赶自己走。他胃口全失,讷讷道,“可是,阿大和阿二已经二十七八了,不也没自立门户吗?”
    “他们是我的属下,自立门户等同于背主。”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等少年反驳,继续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在我心里,你等同于我的亲人,而非附庸,你应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很聪明,完全可以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你也别忘了,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而我,而我……”
    说到这里,姬长夜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心虚,喝了一口凉茶才涩声道,“而我,不日也将大婚,婚后一月便要前往荆州驻守。”这才是他想尽快赶走有姝的最大原因,荆州战乱频频,此一去,是一场搏命。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必须把最放不下的人留在最安全的所在。
    有姝惊呆了,嘴巴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要大婚了?和谁?”只要一想到主子的身边躺了另一个人,他就觉得万分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把这怪异感抛开,继续道,“对,我还有母亲要照顾。我早应该去看她的。”
    经历过种种变故,有姝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天道、轮回、因果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那讨债鬼不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他极力让自己不亏欠别人,也不让别人亏欠自己,当然,这原本也是他的行为准则。新生的机会是宋氏赋予的,他就欠了宋氏的因果,必然要还报。
    姬长夜见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宋氏引开,心里既觉得轻松,又有一点酸涩。他拍了拍急欲站起身的少年,安慰道,“我已派人安顿好你母亲与两名家仆,你想去看,等吃完早膳再说。另,我还帮你买了一座五进宅院,看着哪天日子吉利你就带着她们一块儿搬过去。你放心,王家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有姝食不知味的喝了一口粥,讷讷道,“谢主子。主子要大婚了,所以我再跟在主子身边已经不方便了是吗?”有异性没人性,成年男人果然都会变成这样。
    姬长夜本想摇头,似想到什么,又颔首应是。被遣去荆州,无论是太后一系还是萧贵妃一系,对他都心怀戒备,见他至如今还孤身一人,便各自挑选了母家的适龄女子,塞入府中当探子。昨日,圣旨已经下达,他被封荆州王,所赐正妃乃萧贵妃的远房侄女,另有太后赠送的五名姬妾,半月后就会入府。把这些人放在身边并不会妨碍到他,相反,还能将计就计,况且,他原本就不打算碰她们任何一个,何来的“不方便”之说?
    然而若是将内情告知有姝,他恐怕更不想走,那便让他误会吧。
    有姝梗着脖子等待,见青年点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手软脚软的趴伏在桌子上。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走就走吧,不过得把龙精弄到手,否则就活不成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极大稀释了暗藏在心底的委屈与难过,竟叫他很快抖擞起精神,夹了一个灌汤包,也不吸汤汁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姬长夜见他一惊一乍,一悲一喜,片刻功夫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眸色不免暗了暗。
    第30章 四十千
    即便宋氏被王象乾休弃并遣往寺庙,林氏依然不肯放过对方。她买通了几个比丘尼,打算将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妈妈和白芍及时赶到,带宋氏逃了出来,又得姬长夜暗中相护,在京郊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暂时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象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现,二人才感觉事情不妙,连夜派人在上京搜寻,试图将宋氏抓起来辖制对方。在他们看来,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还能攀上三皇子,可见另有所图。好巧不巧,他刚与王天佑争锋相对过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谁能相信?
    故此,王象乾意欲除掉母子两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为儿子善完后便动手,却没料事情非但没控制住,反而越闹越大,也就暂时脱不开身。
    有姝见到宋氏时,她正站在院子里喂鸡鸭,一面洒磨碎的苞米一面发出“咯咯”的响声,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鸡小鸭飞奔而来,场面闲适而又温馨。有姝没见过宋氏,却从对方秀丽的轮廓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离开王家,又躲过了搜捕,她显然过得很滋润,虽有些瘦弱,脸颊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只额角落下一道两寸长的疤痕,用刘海稍微掩盖。
    上辈子,有姝九岁便开始独立,除了喂饱自己,偶尔还要替父母寻找食物,并不是那种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孩童。是以,他虽然从小就被宋氏抛弃,也没享受过半点母爱的温情,内心却全无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有时候恰恰也是一种保护。
    但对于从未谋面的母亲,他到底还是生疏的,站在门口木呆呆的看着对方。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护在少年身边的姬长夜并未催促,也不推搡他进去,而是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宋氏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忽然掩嘴发出短促的惊呼,手中的簸箕也应声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儿子?”她飞快踏前几步,却又急忙退后,分明迫切的想要拥抱少年,却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从宋妈妈那里得知儿子的点点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母子相见的这一天。她不是个好母亲,非但从未养育过儿子,甚至连像样的名字也未曾给他取一个。
    他叫有姝,现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象中更美好千万倍。她激动地直落泪,一会儿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状;一会儿掩嘴以免自己发出悲伤的哽咽。
    当母子两默默凝望时,姬长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他原本对宋氏无感,更甚者还有些厌恶。作为一个母亲,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活着有何意义?目下,看见对方恨不得扑上来狠狠拥抱有姝的模样,他更是郁躁难言,酸意翻涌,直想马上把人带回去。
    他将手置于少年肩头,用力摁了摁,正打算开口,却见宋妈妈闻听动静从屋内跑出来,欢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蹿了过来,还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这就是少爷,您不是天天挂念他吗,还不快去!”
    宋氏这才回神,几步奔到有姝面前,将他用力抱住,然后就呜呜咽咽痛哭失声,嘴里反复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恰在此时,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着木盆回转,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跑过去,将姬长夜和阿大、阿二挤开,又是傻笑又是抹泪,像个疯子。
    看见被人抱入怀中,显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姬长夜眉头皱得更紧,越发想打道回府。十五年来对有姝不闻不问,待自己将他精心养大,却又抱着他又哭又笑,将自己置于何地?所幸有姝极重感情,理应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哄过去。
    刚思及此,就见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反搂住宋氏的腰,姬长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时黑沉下去。他拂开挡在身前的宋妈妈和白芍,又将有姝强硬地从宋氏怀抱剥离,半搂在自己臂弯中,这才徐徐开口,“母子见面本是喜事,缘何啼哭不止?有话进去说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连忙向他行礼,然后飞快将堂屋打扫一遍,邀几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就算十五年未见,亲切感却还留存在潜意识中。是以,素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进屋就主动往宋氏身边坐。
    姬长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将他扯到自己右手边,然后指着左手的位置,温声道,“宋夫人请。你们母子两好不容易相见,正该坐下来叙叙旧。”话虽说得漂亮,听闻宋妈妈和白芍说要去杀一只鸡做酒席,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劳烦各位,本王还有事,片刻就走。”
    从有姝被人抱入怀中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既堵得慌又烧灼得厉害,随便按按胸口也觉得疼痛难忍。
    宋氏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的儿子,闻听此言连忙道,“不敢耽误王爷,将有姝留下便罢。”有三王爷在,母子相处难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对方赶紧走,言辞间竟忘了礼数。
    姬长夜眸色渐冷,语气却十分温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边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来也是一样。”
    宋氏张口欲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点头。
    有姝压根没注意到主子和母亲的暗潮汹涌,见桌上的竹篮里摆着一件缝补中的衣服,便主动拿起来穿针引线。
    虽说姬长夜颇有积蓄,暗中也拥有许多人脉,但萧贵妃遣了几个探子时时监视,故而他并不敢露富,头几年有太后赏赐的银两可用,后几年便不得不装穷,日子越过越紧巴,别说锦衣华服,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衫鞋袜也舍不得丢,直穿到不合身为止。且不提上辈子修炼到满点的生活技能,寄宿在开元寺时,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有姝也没少干,因此动作十分娴熟。
    宋氏见状,越发感到心疼。她的儿子原本该是贵族公子,现在竟捻着针线,干这些婢女才干的活儿,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受苦。都怪她,护不住儿子,所幸现在离了王家,终于可以补偿一二。
    思及此,宋氏连忙夺过针线,柔声道,“快放下,这些不用你干。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着就好。”话落从篮子里取出一根绳索,在少年身上比划,“娘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衣衫。夏日将尽,该换秋装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习惯宋氏的亲密。宋妈妈见状连忙劝和,“少爷您别怨夫人,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您从小到大的衣裳鞋袜,她全都估摸着尺寸做了出来,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带,全一把火烧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动伸展胳膊让宋氏丈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不能,亦不愿辜负,睇见对方额头的伤疤,禁不住用指尖轻轻一触,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磕伤了。”宋氏连忙握住儿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后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纤细的手腕,感怀道,“你太瘦了,该好生补补。娘最擅长做药膳,早晚将你补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随她去。两人手握着手,聊了聊彼此近况。
    姬长夜静静喝茶,低垂的眉眼却笼罩着一片郁色。才刚见面就又搂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连“心肝肉”也说了出来。要真是心肝肉,能十五年对有姝不闻不问?要真是心肝肉,能不尽早离开王家去寻找儿子?现在却这番作态,真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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