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柳轻侯并没注意到花寻芳,岸边的人太多了,多的就像蚂蚁一样如何分辨的出,更何况此刻他心里委实是有些不大爽。
    他实没料到裴师派裴综到硖石叫他居然是为了这么扯淡的事情,就为了给他派这样一个活计。
    领唱够扯、这一身打扮够扯、额头要抹红还得露个光膀子卖肉更是扯上加扯,至于这所谓的《得宝歌》及其烂的不能再烂的歌词,简直已让人无力吐槽。若非裴师执意如此,若非他就站在第二艘船的船头,若非这是给他做前导……
    人都已经站在船头了,还说那么多有屁用,柳轻侯当下只盼着这一圈所谓的夸示能赶快结束,越快越好。心下这般想着时,身后那整整一百名盛装歌伎已在齐唱由他刚刚领歌的《得宝歌》
    唐朝版的夸功居然是这个鬼样子,真真是……过不多久他就得唱一遍,然后由身后美女们盛装而和,也不知唱到第几遍上,压着潭边的夸示终于结束,大船绕完该绕的圈子后调到驶往望春楼下,在李三儿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再度打叠精神唱了一遭。
    这边唱完和完,第二艘船也已到了该在的位置,就见船头处一身煌煌官衣的裴耀卿向楼头见礼过后,随着鱼贯而来的漕船向李三儿进献诸郡轻货:
    广陵:稻米、锦、铜镜、铜器、海味。
    丹阳:稻米、京口绫衫缎。
    晋陵:稻米、折造官端绫绣。
    会稽:稻米、铜器、罗、吴绫、绛纱。
    南海:稻米、玳瑁、珍珠、象牙、沉香。
    豫章:稻米、名瓷、酒器、茶器。
    宜城:稻米、空青石、纸笔、黄连。
    始安:稻米、蕉葛、蚺蛇胆、翡翠。
    吴郡:三破糯米、方丈绫。
    ……
    一船又一船,每一船都代表着江南一个州郡,压舱的是漕米,甲板上盛装的则是各州知名特产,如今尽皆陛献于李三儿当面。
    柳轻候站在裴耀卿旁边的船上,看着一艘又一艘似乎是永远也过不完的献宝船,看着广运潭边密密麻麻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耳听着裴耀卿已然开始沙哑但精神依旧振奋的献宝声,隐隐约约间目光似乎超越了眼前这些船及广运潭,看到极远的江南,整个的江南。
    江南诸宝尽鲜于京师,一切都如他当初所想,漕运改革的初衷是为了漕粮,但俟其功成的今日,其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了漕粮本身。安全性、便利性的极大提升,运费及成本折耗的大量下降必将极大促进南北交流与联通,这是大唐国力提升的倍增器,同时也必将成为史书上大唐走上开元极盛之世的标志。
    先天两年,开元十九年,历二十一之功,盛唐终于走向了巅峰。柳轻侯站在船上浮想联翩以至于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只有这极其象征意义的盛世图景,直至整个广运潭盛会最终结束。
    最后一艘献宝船驶过望春楼头绕了个小圈子回归排列整齐的队列。当此之时,裴耀卿所在坐船一马当先,柳轻侯落后半个船身,而在两船之后则是整齐排列后几乎铺满了整个广运潭面的献宝船队。
    当众船之上的所有人齐声拜倒见礼于望春楼头的李三儿时,广运潭边同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时此景,即便是再迟钝的目不识丁的百姓分明也强烈的感受到了什么,所以使得这欢呼之声犹如山崩海啸,令人永生难忘。
    李三儿离开望春楼头时鲜花着锦般的广运潭盛会也最终落下了帷幕,柳轻侯刚刚长吁完一口气就接到了参加天子赐宴的通知。
    草草换过衣服随在裴耀卿身后来到兴庆宫,柳轻侯发誓不过后世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如此规模的盛宴,数千人哪,足足有数千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真是……壮哉!
    他二人的到来引发了场中一阵小小的骚动,也不知多少人围了上来搭话,入眼处皆是笑脸,周遭浓的简直能滴出水的热情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顺了。
    柳轻侯深呼吸一口后低下头,与此同时脚下不动声色的落后了两步,这些小动作的唯一作用就是份外凸显出裴耀卿的核心地位,也吸纳了至少八成以上的热情乃至于谄媚。
    适时响起的丹陛大乐解了围,随着周围人散去归座,裴耀卿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笑骂道:“就你心思多,走吧”
    柳轻侯也笑,不过却是摇头拱手,“尊卑有别,再则老师身边实在太闹,请恕学生不能相陪了”口中说着,人已走向早在旁边等候的礼部官员,由他引导着去了符合自己品阶的位置,也是最靠近大殿门口的位置。
    刚坐下不一会儿,李三儿踩着丹陛大乐的乐声从殿后转了出来,赐宴正式开始。柳轻候因是隔得远既看不清楚也听不到什么,遂也就不再多想,边随意应付着身边人的闲话边埋头苦干,这几天为了个广运潭盛会来来回回的折腾着实是饿了,虽然赐宴的温酒温菜味道不咋地依旧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样的赐宴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加之李三儿之前在望春楼头站的时间太久想必也是累了,没坐多久就走了,走之前宣布为贺漕运改革功成,朝廷休沐三天,三日之中金吾不禁,与民同乐,普天共庆。
    此言一出,原本因为人太多难以放开而有些温吞的赐宴气氛迅速火爆,尤其是在李三儿走后更是如此。不过柳轻侯却没趁这个热闹,知情识趣的李三儿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离开了赐宴。
    委实是累了,也委实是想家了,此刻要是不走稍后想走都走不了了,光酒就能把人给灌死。
    出宫,回家,刚一进门又见到一片黑压压人头,乌七与朱大可站在最前面,竟是搞了一出儿阖府出迎的戏码。柳轻侯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笑脸,只觉全身的疲倦都从骨子里漫了出来。
    免不得又是一阵儿闹腾后柳轻候回到后宅,把自己扔在榻上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无梦酣眠,直到天色已交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哎呀,你醒了,快起来,再不醒我就该叫你了”九娘子左手拎着一袭拂拂娇,右手嫩黄石榴裙的在身上比划,轻皱眉头不知该如何取舍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
    柳轻侯滚了两滚就到了榻边,再一探手就摸到了九娘子细嫩的小腰上,口中靡靡笑道:“来来来,咱们也宰予昼寝一回”
    任他手上发力,九娘子硬着腰只是不倒,口中迭声道:“呀呀呀,你快起来,寿王府邀约赴宴,说是家宴所以也请了我与姐姐”顿了片刻后又道:“来邀约的就是常先生,说是此事宫里是知道的,让你勿虑”
    “要请客也不能换个时间,就不让人消停一会儿”柳轻候口中嘟囔着,但见到九娘子满脸灿烂的样子后还是下榻起身,自两人成亲以来这是九娘子第一次被人邀约,且对象还是当今最得宠爱的皇十八子寿王,他不能不重视。
    约莫半个时辰后,盛装的三人坐上了前往十王宅的马车,一路行去,就见街上人流明显增加了好多,且空气中似乎都隐隐飘荡着一股酒香的气息。九娘子叽叽喳喳的与二娘子商量着赴宴完毕后好好逛一逛朱雀大街的打算。
    金吾不禁可是太难得了,往日里只有大丰之年后的上元节才有这等好事,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热闹若是不趁就未免太可惜了。
    一路看着议论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王宅中寿王的居所,柳轻候下车边随着常建往里走边跟他说了小月红的事情,逼着他给小月红教箜篌,常建被他缠的受不住只能应了。
    说话间就到了后宅正门处,柳轻侯看到寿王,又见他做出一副要行半师之礼的架势,顿时抢前几步给挡住了,“王爷你要是这么客气我可就走了啊”
    寿王闻言哈哈一笑,伸手携住柳轻侯好一番打量,“一别经年无花僧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说话间身子侧了侧,指着身边一盛装妇人道:“这是王妃杨氏,素慕你的歌诗,今日既是通家之宴正好见见”
    柳轻侯在朦胧的灯火中第一次看到了杨玉环,其人容貌自然是有倾城之色,但初见之下让人印象更深的却是她那腻白如牛乳的肤色以及眉眼周身透出的慵懒风情。
    这份美、媚,只有亲眼看到她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生丽质。柳轻候一眼之后当即眼观鼻、鼻观心的端正见礼。
    随后又是二娘子与九娘子的见礼,见礼完毕入内赴宴,常建却未曾随行,看来他此前说的不错这的确就是个小家宴。伺候的宫人不算,在座的不过就五人而已,就连寿王的侧妃都没上座。
    气氛不错,坐定不等三巡酒结束,寿王迫不及待的问起发现三门山中直道及挥师平定三门群匪的经过,柳轻侯捡能说的说了,引得寿王及众女啧声一片。
    剿匪说到一半,忽有宫人报说李三儿及惠妃娘娘到了。两人都穿着常服,许是下午也休憩过的缘故,李三儿精神很好,神采奕奕的走进房中笑着摆了摆手,“这是家宴,朕与惠妃才是不请自来的恶客,都无需多礼,随意些”
    说是随意,二娘子与九娘子还是恭恭敬敬参拜了,尤其是九娘子一张脸涨的通红。
    柳轻侯悄然伸出手去扶住九娘子的同时眼神的注意力始终着落在李三儿身上,着落在他看寿王妃杨氏的眼神儿上。他尽管掩饰的好,但那份子心动的摇曳却骗不了人。
    重新落座后寿王引众人向李三儿敬酒上寿,并致漕运改革成功,从此长安再无乏粮之忧之贺。一樽酒尽,惠妃娘娘慈爱的看着寿王,掩唇笑道:“今个儿你父皇可不止这一喜,大检天下粮仓的结果大体上也出来了”
    此言一出,别人倒还没什么,柳轻侯心中一动,双眼就落在了惠妃身上。
    惠妃眼波一抹就转了过来,脸上依旧笑的明媚,“这许久不见,无花当真有个重臣的样子了。听说这次漕运变革你立下了好大的功劳,就连大检天下粮仓也是肇始于你的主意,啧啧,瞅瞅这一身的本事合该在寿王身上用用心,多教教他才是。别忘了你可还领着寿王府西阁祭酒的俸禄。”
    众女闻言都笑,柳轻侯起身拱手逊谢,眼光却是瞟在李隆基身上。这位主防儿子防的很严,是把他们当猪养的,更不允许参与政事,教寿王政事……惠妃娘娘这番话其实很犯忌啊。
    孰料李三儿脸上却全无异常,见柳轻侯看过来,温煦笑道:“惠妃说的不错,在其位需谋其政,此番回京后你是该在寿王身上多用些心思”
    “臣遵旨”柳轻侯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大起波澜。见微知著,传言已有数年的废太子之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心中有些走神时李三儿的声音传来,“当初是你要大检天下粮仓,如今除却边陲州县,大体结果已然出来了,你以为当如何?”
    即便没有惠妃此前的“喜”字垫底,柳轻侯只看李三儿此刻的表情也知结果,当即二话不说捧酒为贺,李三儿欣然饮之,饮完就倒提着酒樽起身在屋内踱步绕行。
    “以朕今日所见张博物奏章中所计,查得国家太仓及各地仓储,凡天下诸色米总计九千六百六万二千二百二十石,其中,合籴1139530石,诸色仓粮总2656620石,正仓总42126184石,义仓总63177660石,略略差些便是万万石之多。”
    二娘子等人听到这些数字讶然惊叹数字之大,数字之多,只是这些个惊叹却挠不到李三儿的痒痒处,直到他的眼风扫过柳轻侯时才好些。
    柳轻侯满脸的震惊,实实在在的震惊,“若微臣所记不差的话,我大唐一年的粮食岁入为两千五百万石”
    李三儿矜持的点了点头。屋中众人至此才明白九千六百万石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这可是相当于国家四年的粮食收入。虽然今天人人都在念叨盛世,但不亲耳听到这些数字,谁能想到大唐之国富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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