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侯迎住裴耀卿的逼视边用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继续道:“太子前几年就闹出过与光王等聚议诽谤圣君之事,现在又干出这个,这是个心中满是怨恨的人哪,设若有朝一日使他登基称帝,学生固然死无葬身之地,这大唐盛世只怕也再难为继,老师就想看着自己的心血就此葬送?”
    “为皇为帝后如何,尔之所言虽耸动人心但毕竟只是臆测。再则为皇帝者只论文治、武功,倒不必苛于私德”
    柳轻侯万没想到裴耀卿居然是这样的回答,一愣之后大为激动,“老师……”
    裴耀卿不想再听他多说,他方一开口便摆手道:“你与太子有私怨,你在忧心太子之心性,却不知对于满朝群臣而言,更可担心的却是你任西阁祭酒的寿王的出身,你可别忘了惠妃娘娘乃是姓武,则天大圣皇后周武革命之事亦殷鉴不远”
    靠,又是这!但就是这却让柳轻侯满腹言语再也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裴耀卿口中却仍在继续,“太子者,储君也。储君者,国本之重器也,岂可轻动?即便要动也该是政事堂相公们首倡方才合仪,若依你所言至尊已有此心,萧相与裴相为何不迎合上意推动此事?”
    “为何?”柳轻侯随口问过之后就开始后悔,这一问实在多余。
    果然就听裴耀卿道:“因为他们知道谁来首倡此事就是与满朝群臣为敌,与皇室勋贵为敌。如此,你还觉得为师要做这首倡之人乎?”
    柳轻侯彻底服了,服到不得不深施礼谢罪,“学生这趟来的差了”
    裴师刚刚立下不逊于当年宇文融籍田括户之功,也即将入相,当下正是一动不如一静的时候,让他来行此事可不就是脑子灌水了嘛。离开朝堂太久,在硖石不动脑子太久,真是把人都养秀逗了。
    从裴耀卿府回到家中,柳轻侯随即将自己关进书房陷入了长考。此前裴师说的不错,他与太子之间确实是有私怨,不管是当初的光王之事还是私运重弩入京,这两件重创太子在李三儿心中地位的大事他都可称是始作俑者,真要让他继位为君,自己的下场根本无需多言。
    立不立寿王还可以两说,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太子却必须废,这是你死我活的矛盾,不可调和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目标早定,敌我双方的优劣也是明摆着的。李瑛最大的优势在于太子的地位以及在继承权上事实上的皇长子身份,谁让唯一比他大的皇长子李琮年轻时脸就被野兽所伤,破了相了呢。立长就得立他,太子既立就不可轻动。
    可惜啊,私运重弩入京之事原本是够分量扳倒他的,无奈却被驸马薛锈给一肩抗了,这货抗完还干净利索的上了吊,弄了个死无对证。
    己方的优势是惠妃娘娘的参与,但现在看来这既是最大的优势又是最大的劣势,谁让她出身武家,武!裴师说的不错,这是满朝文武及宗室心中的禁忌啊。
    双方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且短处都近乎致命,这事儿要怎么弄?又该如何破局?
    长考之中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时柳轻侯已有所得,只不过这一得却让他心中异常苦涩。
    打开紧闭一夜的书房门,柳轻侯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后坚定心志,“来呀,洗漱、更衣、备车”
    洗漱罢饭都没吃,乘车直奔十王宅,有寿王府西阁祭酒的名份在,往来倒也不虞有什么不便。
    入王府坐了好一会儿后寿王匆匆出来见客,柳轻候看着他犹自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脑海中居然莫名浮现出杨玉环雪肌玉肤及其倾城之色的风情,暗自摇摇头后才摆脱了这无聊心思。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柳轻侯径直道明来意,“我有急事要见张道斌公公,还请殿下予以方便”
    “什么事这么要紧?”李瑁口中问着,已是吩咐贴身宫人去办此事。
    张道斌来得很快,到后两人并无商量,却在谈正事时不约而同的避开了李瑁。
    “如何?”
    “昨日广运潭盛会才结束,裴侍郎家贺客盈门,我虽得见其人却没有说此大事的机会”
    张道斌吸溜了一下嘴,“那你急着见我……”
    “是我自思此事找裴侍郎怕是找错了人。他如今是等着入政事堂的人,现下正是一动不如一静,实不便于多事,若冒然将此事说破,他答应了固然是好,若不答应……可就尴尬了,没准儿以后还为寿王大事平添了阻力”
    “你思虑的真多,不枉裴耀卿对你的信重并以得意门生视之”张道斌看来是真急了,说话很不好听,“只是既然如此,你这么急着找我作甚”
    柳轻侯又是打拱又是赔笑,“我不也是忧心此事嘛,裴侍郎处既然不便,却不知公公可还有备选,我愿为公公分忧一起合计合计”
    张道斌毕竟是心气儿不顺,话依旧呛人,但好在还是说了,“不管是废太子还是拥立太子,如此大事非重臣不可为之。如今萧嵩、裴光庭首鼠,嘿,裴耀卿‘不便’那除了挟大检粮仓之功的张九龄外,还能找谁?”
    柳轻候闻言当即摇头,“张博物,不成。公公,找他实是自坏其事”
    张道斌怒了,拂袖厉声道:“这个不便,那个不成,那你说要找谁,找谁?”
    柳轻侯牙齿咬了又咬,最终依旧是咬着牙道:“李月堂”
    张道斌听柳轻侯真个提出了名字,怒气也就去了,满脸思索神情道:“李林甫?此人倒是素与我相得,也好说话,只是可惜其声望不够,难孚众心”
    柳轻候为此想了一夜,此刻听张道斌所疑后当即道:“李侍郎虽欠缺声望,但行此等事时手段之高妙裴侍郎与张博物拍马难及,欲行大事,能做事才是关键;再则,公公莫忘了李侍郎在御史台中潜势力极强,御史台三院御史二十九人,其影响所及至少可过半数。
    最后,公公难倒也忘了李侍郎的出身?说起来他可也是皇室后裔,这份出身当可略补其声望之不足了吧”
    “我想想,容我想想”张道斌虽无准话,但柳轻候分明已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心动之意。
    事情说完就在寿王府作别。柳轻侯回到家中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安闲,第二天下午,也即此次休沐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汪大用上门传达了张道斌的邀约,约期定于当晚,地点是在寻芳阁。
    柳轻侯闻言无语,怎么谁请自己都是在寻芳阁,别人也就罢了,张公公……这还真是别扭。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柳轻侯边吩咐车太贤请二娘子、九娘子出来相见,边随口问道:“昨日才见过张公公,可是又有了什么事?”
    汪大用左右看看后方才低声道:“张公公昨晚曾密会张博物”
    张道斌去见张九龄了,看来终究还是不死心。柳轻侯点点头,什么都不再问了,也不用再问。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娘子与九娘子到了,先与汪大用见礼,随后又坐着叙了一会儿话,时人所谓之通家之好便是如此,汪大用对此素来最为受用。
    见过内眷之后汪大用便即起身告辞,他还要先往寻芳阁中安排。柳轻侯送他出去时本想问问自己的回京之后的安排,但想及明日就是大朝会之期也就没有多事。
    在家中捱到黄昏时分,柳轻侯出门去了寻芳阁,原想着这时间到的就够早,到了才发现张道斌来的更早,正守着一间静室自斟自饮。
    “不要歌儿舞女,弄几样精洁些的下酒菜,多备好酒便可。此外,楼中安静些”向迎上来的花寻芳吩咐了几句后,他便推门进了静室。
    张道斌脸上很不好看,柳轻候反手刚把门掩好,他的怒火已磅礴而出,“昨日悔不该没听你的话,张九龄真匹夫也,措大不识好歹”
    口中说着,手上掏出一纸掷于身前几案,柳轻侯拿起展开,见上面录的是一本弹章,入目所见的一段话就抓住了他的眼球:
    陛下践祚二十余载,太子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长久,子孙蕃昌。今太子已然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欲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而起废立之念?且太子天下之本,不可轻摇……
    “这是……”
    “可恨张九龄这厮,老公我昨夜好心上门给他送泼天也似的富贵,他不受好意也便罢了,今天一早还上了弹章弹劾老公我,真真是不识好歹的措大,气煞我也”
    柳轻侯自与张道斌相识以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这番看来真是气急到恼羞成怒的地步了。这时候接话并不明智,柳轻候遂低头将整个弹章抄本看了一遍。
    张九龄的这本弹章起因在弹劾张道斌内宦干政,重点却是在谏言废太子之事,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弹章毫不含糊的表达了反对废太子之意,张九龄坚持太子东宫稳定的重要性;主张对未来的皇帝必须进行系统的训练,这一条反过来又佐证了太子不可废;此外他还明确怀疑太子身在深宫,又是在李三儿眼皮底下怎么可能策划任何阴谋,直言为李瑛的清白辩护。
    读完全篇,字字句句明确、不含糊,张九龄其人的老而弥辣的姜桂之性可谓跃然纸上,虽未见其人,已可想见其名动天下的“曲江风度”。
    “暴露了!”
    张道斌听到柳轻侯这句轻叹后脸上表情愈发的难看了,“今晚我约了李月堂,就按你昨天说的办,你们好生商量商量事情该怎么做,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柳轻侯坐下来点点头,此时酒菜奉上,婢女们奉酒布菜时他蓦然想及一事,待婢女们出去后即刻问道:“惠妃娘娘身体还好吧?”
    这一问很突兀还有些无礼,问完跟着又补了一句,“娘娘身体无恙才是寿王可资依靠之根本,实是万分要紧”
    后世里武惠妃就是死的很不是时候,柳轻侯也是刚刚想起来。此时他既然已经参与其事就不能不关心,虽说前两天也看过惠妃一切正常的样子,但不问问终究是放不下心。
    这句补充很有说服力,张道斌同样深以为然,毕竟惠妃亦是他的根本,“娘娘身体素来康健,此事你尽可放心”
    两人正说到这里,穿着一身普通人衣裳的汪大用引着李林甫走了进来,他同样也是一身常服,非常低调,进门向张道斌见过礼后目光转向柳轻候,未言先笑:“一别两年余,无花迭立奇功,仆在京中闻之亦是每每为之击节,如今若论后起之秀,风光实为尔一人独占矣”
    柳轻侯起身见礼并连称不敢。李林甫笑着上前携起他的手数番轻拍,“实至名归又有何不敢当?”
    这句说完,他像是蓦然想起什么似的面色一肃道:“对了,当日你初任硖石之初,前蓝田县令许明远被某援引进了刑部主司员外郎。可恨这厮上任之初行事过于毛躁操切,瞅着朝野关注漕运的事情想到陕州出出风头,听说倒是给你添了不少纷扰”
    见柳轻侯只是唯唯,他愈发的义愤填膺了,“彼时仆也是处任刑部事情太多,竟没留心到他的自作主张,此后每每思之甚觉心中不快,今日见你正好一吐胸中块垒,还望无花莫要以此对我有甚曲解”
    口中说完,李林甫又携着柳轻侯的手摇了摇,真把他膈应的够呛,正要开口互飚演技时一边坐着的张道斌忍不住了,“你二人要叙旧且等正事说完再叙不迟,月堂,且安坐吧”
    李林甫笑笑后转身坐了,即便柳轻侯非常清楚他这笑容有多假,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笑的真是好看,大叔魅力简直满值。
    谴出汪大用亲自把守门户后议事正式开始,张道斌干净利索的说明事情原委,便将目光着落在李林甫身上,其利如鹰,“老公素知月堂先生行事干练可托,裴相夫人亦在惠妃娘娘面前对月堂你赞誉有加,今次之事就拜托了。但有所成,娘娘必有所报”
    柳轻侯听张道斌说到裴相夫人的言语时仔细看了看李林甫的脸色,一派平静正常,又瞅了瞅张道斌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同样毫无所获。
    都特么是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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