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解开这袋口的人,便是易了容的元信。
    宗亭动也不动,蜷了将近一夜的身体已经僵硬,他不想浪费力气。何况元信先前给他灌了药,说什么“李淳一在我身上做过的恶事也得让你尝尝滋味才解恨”之类,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要让他体验一番“难动弹”的痛苦。
    他不仅无怨言,还极度配合元信,反令元信无端窝火。
    这时他被困麻袋之中却一脸的甘之如饴,更是教元信反感。元信踹那麻袋一脚,宗亭这才抬起眼皮,悠悠忽忽看向对方。
    关陇山东针锋相对多年,这两人素来水火不容。宗亭现下端出这般态度,实在没有半点“袋中囚”的觉悟。
    “滋味怎样?”元信压下心头一撮火,以“占尽优势”的口吻问他。
    “往凤翔这段路修得不太好,颠。”宗亭嘴皮翻动,却已经判断出现在走的是哪一段路。末了,他扯了扯嘴角,甚至教起元信来:“既然你要押我去陇右,那我劝你走奉天驿、再取弹筝峡驿往姑臧(凉州治所)去。为何呢?因这样走只有一千八百里。但你眼下却是打算从凤翔往陇州、出大震关、由秦州入凉州,这样得走两千里,且要过兰凉二十驿,关隘甚多,若半途被查出来,岂不是乱了你大计?”
    他俨然一副陇西主人的姿态,语气欠揍,但显然狠狠踩了元信痛脚。毕竟他对陇西的熟悉程度远远甩了常人一大截,又何况元信这样初次入陇的人?
    元信突然一撩帘,一小厮立刻朝这边跑来。元信寡着脸吩咐:“让他闭嘴!”小厮立即扯了团布,按住宗亭脑袋往他嘴里一塞,倏地退了下去。
    往宗亭嘴里塞的这布团,仿佛也将元信心头的一撮火往下压了压,让他重新掌握了主导。
    他看向宗亭道:“李淳一辛苦了整晚,却一个活人也没抓着,也不知眼下有无进展。倘若抓到了活口,恐怕也该知道我押着你往西边去了。安西军正同吐蕃打着仗,伸不了援手,凉州、肃州现下只有一介莽夫与一个奶娃子,你说李淳一会怎么做?”
    说话间他取了手边匕首,耐心地擦着刃口:“她慌也好,不慌也罢,但她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她征调府兵往西北去,朝臣就会不安,你的关陇军也会全力对抗。哪怕她抢先通知了你那表弟,你表弟会信她吗?关陇旧部会信她吗?”
    宗亭说不了话,他也不想说话。
    这时宫城里的日头忽被滚滚浓云遮了,天边起了一丝风,户部、兵部尚书正应诏匆匆忙忙赶往延英殿。两人上了玉阶,户部尚书抬手迅速抹了抹鬓角的汗,压着声音问旁边的兵部尚书:“倘殿下要征发府兵,有多少可征?”
    “你当真是未雨绸缪哪,还不知要不要征,难道就已想着备军需的事了?”
    “依某看,这是无可避免了。好在先帝圣明,备边库还算充足,不然这突然征兵,某也是要急白头哪!”
    两人说话间已是到了殿门口,等通报后,便一齐入内。甫入殿,见得宗国公在,且还另有两位南衙将军,想必李淳一已与他们谈过了。
    原来李淳一得了京兆尹送来的审讯奏抄,被捕那人交代说皇夫筹谋多年,在关陇养了不少耳目内应,元信此行正是冲着搅乱关陇去的。至此,先前种种猜测便得了证实。元信的确绑了宗亭往西北去,也的确是要趁安西困顿、李淳一在朝中还没立稳脚跟之际作乱。
    两位将军对发兵大约是没有异议的,尚书省两位相公一开始也无异议,直到李淳一说到要亲自出征,这才相继噗通跪下,反对道:“殿下还未登基,万万不可亲征哪!”
    “两位相公怕什么?”
    “主父及先帝相继走了,太女亦不在了,朝中正需要殿下稳定局面,禁不起动荡。为殿下安危及朝局稳定考量,殿下此时哪里都不宜去!”兵部尚书如是答道。
    李淳一却问:“登基大典距今还有多久?”
    户部尚书答:“就这个月。”
    “那再往后推一个月,望尚书省筹备得更细致些。”她好像没有要商量的意思,就已经做了决定。
    兵部尚书还要反驳,宗国公却突然一阵猛咳,将他的话打断了。兵部尚书抬头看过去,却见宗国公缓过气来道:“倘只是殿下不在京城,朝堂就乱了,那这朝堂里的人哪里还有忠心与能耐可言?岂不都是没用的草包了?”
    宗国公开这个口,一是提醒他们这里仍有老臣坐镇;二是叫他们恪尽职守稳住后方。
    这时李淳一又同内侍道:“贺兰先生在回来的路上了吗?”
    “回殿下,按原定的日子算,谏议大夫昨日应从山东出发,脚程快些,十日内也该抵京了。”
    贺兰钦要回来,意味着可以稳住朝堂里的那些江左士族。这样看来,的确也没什么乱子可出,两位尚书虽还是无法理解李淳一亲自出征的必要性,但心定了些,便也不再出声反对。
    这时外边的太阳彻底不见了踪迹,殿内外都阴沉了许多。夏季的雨来得蛮不讲理,说落就落,很快就浇湿了宫城,也淋到了城外驿道上。
    马车顶着暴雨前行,元信收起擦得光亮的匕首,好整以暇地看着无法动弹的宗亭:“原先关陇便不赞成你与她的婚事,担心你会将关陇的控制权拱手相让,加上现在她大张旗鼓地削减、改制山东军,关陇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朝廷西征军会作何想?关陇、山东军虽各踞一方,但性质却是一样,都能旅拒朝命、制衡中央。山东军没了,关陇就是下一个山东,这时候朝廷率军发往西北,他们岂能不多疑紧张?”
    元信很满意给李淳一设的套,且等着她往下跳。他甚至摆出一副好心态的模样来,说道:“哪怕我算计不到她,我还可以拖着你一起死。”
    宗亭大约是听他讲得烦了,可又无法开口,遂十分反常地翻了个有失风度的白眼。
    元信一怒之下起身重新捆住袋口,唤来小厮:“将他关到后边去!”
    小厮连忙照做,冒着大雨又是停车又是抬箱,末了瞧见一只腿上缠了白布的乌鸦栖在油布上,便与身旁人嘀咕道:“这鸟哪来的?”
    “昨晚就在后头跟着了,定是被人打伤了飞不远,当我们这是顺风车呢!”、“抓来吃了。”、“乌鸦肉酸,难吃得很,你是不是傻?”
    行进途中不宜多言,这议论很快便打住了。
    凤翔就在前边,城门官冒着急雨张贴海补文书,商队的车也在城门口停下。守门小卒立刻迎上来检查人车,却并不十分仔细,只翻了几只箱子,见无异状就打算放行。
    车队将行,被雨淋透的乌鸦却立在油布上扑腾,俩小卒一见那乌鸦,忽然迅速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速奔去同城门官道:“先前叫某等留意受伤黑禽,竟然真有,看来那队人是十分可疑了!要不要拦?”
    原来昨晚李淳一寻遍各处都未见乌鸦,便疑心是被宗亭带走了,想着也是线索,遂在下发文书里多添了一条。
    然凤翔城门官听得禀报,神色复杂,似是权衡了一番,却答复道:“不要拦。”
    此时征兵的消息已下发至京畿各折冲府,尚书省忙作一团,至傍晚,皇城内四处灯火通明,值宿官员较往常也多了一倍。
    宗国公在门下政事堂待了一整日,已快要熬不动,李淳一起身送他。
    可刚出门,凤翔就传来急报。
    “有消息了?”
    “是,凤翔今日发现了元贼等人踪迹。”那卫兵说着将急报递上。
    李淳一还不及看,便问:“拦住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拦下来?!”
    卫兵一怔,道:“说是相公的意思。”
    这下轮到李淳一怔住。
    卫兵接着道:“今日元贼等人进城之前,就有相公的人携印信见了凤翔县令,讲了昨日相公被捕一事,且叫凤翔县令哪怕发现异常都得放行,随后发信给殿下。”
    李淳一先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宗国公,却又立即冷静下来,问那卫兵道:“凤翔县安排人手跟着了吗?”
    卫兵给了肯定的答复。
    出了凤翔,行一百五十里便达陇州,就真正到了关陇的地界。是元信困他,还是他困元信?
    “你先下去吧。”李淳一握紧奏抄道。
    一旁的宗国公看着卫兵远去的背影,哑着嗓音叹道:“凤翔挨着陇西,县令宁可听他却不听殿下的,殿下该生气,将来也要整肃才是。”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可眼下,他是在给殿下铺路啊。”
    关陇要借此肃清内奸隐患,安西需要援军,李淳一要借此树立威望、推行军队改制、强化集权,以此稳固这把天下最难坐的交椅。
    潮湿庑廊中,一个即将登基的新帝,一个三朝元老,此时达成了共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同被拔过毛的情谊果然比金坚
    乌鸦:呱!毕竟我的队友是一个超级中二,我比较冷静,我要救他,呱!
    ☆、【六六】起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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