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功宴开始之前,大众及专业评委、记者、以及当地的知名人士纷纷移步小沙龙展厅,围在各位画家身旁,听他们亲自解读自己作品的理念。
    马上就能和女儿面对面交谈了,林萃心里有些忐忑,三年多未曾见面,再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看着羽悠被记者和评委们团团围在中间,问长问短,她竟有些踟蹰不前。
    不一会儿,她看到自己的恩师保罗也走到羽悠的作品前,一老一少看着作品时而思考,时而又滔滔不绝地讨论着,说得津津有味。
    林萃迟疑了半天,见羽悠身旁人散去了一些,才走上前。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应该叫她什么,作为一个评委,在这种场合直接对选手大呼“女儿”显然太过亲近,说不定附近还有媒体的摄像机,叫羽悠,或是辛西娅吗?无论是哪一个名字,她都已经三年没有叫出口过。
    还是羽悠礼貌地笑着先开口,说道:“如果林女士有兴趣对我的画做进一步了解,我很愿意与您共同探讨。”
    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如同她和所有人交流时的态度,保持着友好的距离,很官方,也很得体。
    林萃愣在原地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她心如刀绞,什么时候,自己和女儿的关系竟然变得这样糟糕?
    又有不少人围过来,就羽悠的画作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她就被游离到人群之外了。
    晚宴还没开始,林萃却像喝了酒一样,脑子里混沌一片,她踉踉跄跄走出小沙龙,走进旁边的洗手间。
    助理祖伊不放心跟了进来,她挥挥手说没事,让她去宴会厅等她。
    祖伊走后,她捧起水将脸埋进去,水从指缝间流走,她就再掬起一捧水将脸埋进去,温热的眼泪融进凉丝丝的水里,她可以骗自己并没有哭泣。
    重新补了妆,镜子里映照出的自己又消瘦了,一幅憔悴不堪的模样。
    双脚神差鬼使地将她带回艺术沙龙,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人去,只有几名大赛安保人员守在门口。
    五位决赛选手的作品被放在这里暂时保存,每幅作品上面都盖着一块白色的绢丝。
    或许是直觉,林萃一下子锁定了其中一幅,她站在画架前,轻轻掀开覆在上面的白绢。原先,她只是远远观看过这幅作品,当分辨出这是出自羽悠手笔之后,便为避嫌没有再去仔细欣赏。这下,她的目光无可逃避地落在了羽悠的画作上。
    一幅扭曲的的时钟出现在她眼前。
    钟面的玻璃破碎了,碎玻璃片漂浮在空中,这些碎片交叠着、离散着,毫无规则地落下来,或是正在散落的途中,林萃竟然从其中一个极小的碎片中发现十年前她在法国家中最喜欢的那把咖啡壶。
    林萃下意识地走近画作,发现大部分的玻璃碎片中都映出一些图景和场面。
    她和羽悠在希腊海边度假……
    缺了一颗牙齿的羽悠,一手碰着刚掉下来的牙,一手揪着她的衣角……
    钢琴前的四手连弹……
    法国家中的金毛……
    林萃看着画,忽然发出两声诡异的笑,羽悠竟然煞费苦心地在这幅画里穷尽了所有她惯用的绘画技巧,有些技巧居然比她用的还要极致,比方说,在拇指肚大小的方寸之间营造的那个画面,林萃几乎怀疑,羽悠是一手拿放大镜,一手拿油画刷精雕细琢上去的。
    这些在评论家们口中充满叙事性,却不知所云的画面,此刻,在林萃的脑海里搅成一片,那些原本就是她生命中的回忆,她想要遗忘,却又被一点点牵拉出来,呈现在她眼前。
    不规则碎片上的画面看得林萃两眼发酸,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疲劳的双眼中掉落下来。忽然,她一激灵,羽悠怎么会知道这些回忆原本的样子?
    “如果林女士有兴趣对我的画做进一步了解,我很愿意与您共同探讨。”羽悠的声音在她上方突兀响起,说着和十几分钟前一摸一样的话,恍惚中,她竟有种错觉,好像时间以这句话为线,做了个折叠,这中间的发生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此刻,羽悠就站在她面前,而她自己竟然蹲在画作前。
    “羽悠,你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借助着画架的帮衬,她费力直起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她不想再多摄取这幅画作中任何一点密集的信息量。
    “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有个女儿呢?”羽悠声音冷冷的。
    林萃想摇头否认,最终,却将脸轻轻别过去。
    近在咫尺,一对母女都沉默了。
    咽了口唾沫浸润了一下自己干涩的喉咙,林萃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问道:“得到这样的好成绩,你开心吗?”
    “你呢?将自己流放到孤岛,让女儿活得如同孤儿,你开心吗?”羽悠不答反问。
    “羽悠,别这么说,妈妈会伤心的。”林萃想努力分辨女儿脸上的笑意是不是嘲讽。
    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幸好几个安保人员都不是亚裔,没人能听懂她和羽悠在说什么,她的笑容里有了一丝歉意甚至是谦卑,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妈妈是默默关心你的,只不过,在照顾你的生活方面,莲姨比我做得更好,所以……”
    “所以,你缺席了母亲的职责?你当然是关心我的,否则也不会在多年前,用一次拙略的催眠,为我编织谎言?”羽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羽悠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当年的愚蠢做法,令林萃感到猝不及防,她脸上一阵发烧,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你怎么……不,不可能,那不可能……”
    羽悠轻哂一声,道:“人人都说你画画走心,欣赏画作为什这么马虎?我的复赛作品难道你没有看懂?”
    林萃回忆起那幅凭窗远眺的女子,记得,她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曾一度感到不安,那不仅仅因为自己和画中的主人公酷似,她也留意到了与主人公互为关联的男子影像……当时,她不知道那幅话的作者,还以为那些意向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真实,真实的虚像,莫非女儿知道了一切。
    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可能。根据催眠师所说,羽悠只会将催眠中的心理暗示投射到她的回忆中去,不会记得那场催眠。
    羽悠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口气却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这当然不是我回忆起来的,而是另一位更优秀的催眠师给了我明确的提示。”
    一个*终究还是要爆炸,林萃痛苦地闭上眼睛,等待女儿的哭泣和控诉,然而,小沙龙里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难道说,这颗*被成功拆除了?
    林萃睁开眼睛,看到羽悠与她对面而立,静止如一尊雕像,然而,这尊雕像正在静静地流泪。那种无声无息的哭泣拥有最摧毁人心的力量,林萃感到心中剧痛,眼眶一热,泪水顺着面颊汩汩流淌下来。
    她声音颤抖地说:“我……是为你好……”
    躲去遥远的荒岛,逃到自己热爱的绘画事业当中去,这一切都是形式和借口,她想要逃离的是曾经的回忆,她没办法天天面对着自己的女儿而不去想那个人,更加无法面对横亘在她和女儿之间,那一系列精心编织的谎言。
    “如果你为我好,就应该懂得,一个孩子失去了爸爸,这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不幸,在这种前提下,她不能再失去妈妈!”
    羽悠的声音不大,林萃却垂下眼眸不敢和女儿对视。
    只听她继续说到:“你不是为我好,而是为自己好。你想把一个从我们身边消失的人,永远留在我们生活里,你装成他给我寄生日礼物,暗示我,曾经我们拥有过美好回忆。虚构出来的美好对你来说或许很重要,却为什让我承受背后最残忍不堪的结果……”
    说着,羽悠猛力从领口处拽下项链,断掉的金色细链末端,一个珐琅镶金的玫瑰十字的项链坠平躺在她摊开的掌心中,说道:“这也是谎言的一部分,对你来说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险些害了我同学的一条命。”
    林萃睁大空洞的眼睛,那双眼睛霎时又盈满了泪水。
    羽悠仿佛没看到妈妈的痛苦,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幽冷而理性:“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对那些心理暗示深信不疑。努力追寻那些回忆碎片,想从中看清爸爸的脸,我的尝试屡屡失败。我自责,尽管那些回忆已经年代久远,自己怎么可以说忘就忘了,而事实却是……他从没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面颊簌簌滑落,落进脚下葡萄藤纹饰的手工地毯,她眼里却依然是讥诮笑意。
    “别再说了。”林萃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无声滴落,没入她白色丝裙的顺滑纹理当中。
    再次睁开眼睛,泪光中羽悠的画作渐渐模糊,她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被扭曲的时间,被还原的记忆,还有破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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