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晌午时分,一艘梭斗船在几只海鸟的追逐下渐渐靠近了琼州北岸的码头。
    未几,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袍少年人走上了船头,抬头望了一眼,脚尖一点,将身一跃,中途踩着一张竹排借力,一个翻身便飘过了十几丈的海面来到了岸上。
    有个值守在岸边附近的兵卒,被这情形顿时吓了一跳,短促惊呼一声,却惹得身边的同袍们哄笑了起来。因而恼羞成怒,他骂了一声:“哪来的野小子,却将琼州码头当成耍猴戏的场子了么?”
    说着,一紧手中长矛,就要追过去将人拦下。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却被一位同袍拉了住,就听那人说道:“你没看到那小子的佩剑往地上滴着血?”
    “那又怎的?剑身带血,八成是杀了人,正好捉他伏法!”
    “伏你妹的法!”劝说者骂了一句。
    “哥哥教你一个乖——宁惹积年大盗,莫欺郎君年少。少年仔烈血如火,发起疯来天都敢捅个窟窿,哪管什么王法军法?你看那船,少说也要三五个人才能开动,可如今已触了码头,却不见半个人出来探看,怕都已那少年仔杀光了。你敢上去找茬,就不怕也被杀了?咱是当兵吃粮的,不是衙门的捕快,不该干的活就别他|娘|的往身上揽。”
    “咱琼海卫可不是内地那些屯田种菜的卫所可比,老子连倭寇小矮子都杀过几个,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崽子?”
    “你他|娘|的可真是个蠢脑子!便是能对付他又怎的?捉个少年仔,莫非还能换到悬赏花红么?眼下最要紧的是上船去。”
    这人往那梭斗船一指,“里边的人真要是死光了,不说有多少无主的财货,单是将那船卖了,也够咱哥几个发一笔财啦!”
    他这话一出口,便将众人点醒,当下再无异议,争相朝着停船的地方冲了过去。
    “倒还有几分眼色。”藏身于码头挑夫队伍之中苏冲收回了目光,疾步转进了一条巷子,循着头顶烈日的指引往岛内走了去。
    比起内地大州来,琼州岛这等地界,喻作巴掌大小也不为过。
    只是一州之地毕竟不是双腿可量的,苏冲走了好一阵子,仍未看到长街尽头。
    不久感到饥渴,他便进了一间海鲜酒家,先要添饱肚子,再寻个客栈安顿下来。
    不料一才进门,前来迎他的伙计就是一惊,出口问道:“这位公子,瞧您脸色,可是不服琼州的水土么?”
    苏冲闻言一愣,自己的面具还没有摘掉呢,随即回过神来,苦笑着扯了个谎:“来时晕船,脸色难免不好,倒不是生病所致。你且指点个好位置给我,再上几样拿手的饭菜来。”
    那伙计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放下心来,连忙引着寻了个位置坐下,又沏上一壶茶水,随即赶去灶上传菜。
    许是饭时未到,这能坐十几桌的店里如今只有两桌客人。苏冲大略扫上一眼,发现其中有着异国来人,便猜是跨海殖货的海客一流。
    他前世看惯了异国风物,这时瞧见深目高鼻、金毛碧眸的人种便也不觉稀奇,只自顾往白瓷碗里倒了些清茶,端起来打量杯中照影。
    水镜自是不及铜镜、银镜那般照得清晰,只是他看了个大概之后,也知自家面色极差。
    之所以会如此,自非晕船导致,一来是因为这蝉翼面具之故,二来也是因那一夜入定时受了雷惊,被雷霆真意伤了神魂的缘故。
    当时映入心中的雷光电火只一击就碎了苏冲观想出来的心景。
    幸而他意志坚定,危急时刻守住了心念不散,否则便要像被舍神剑杀死的真一道士李铭罡一般,落得个心死念消、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一次苏冲的伤势极为严重,更因对那雷霆天威感受过深,一旦入定观想,心中便会有雷光闪现,事后想要依照来治愈创伤都不可得。
    这就如佛门所言的知见障,又或道家所言的心魔,越是不想见,偏就要来到眼前作怪。
    这场变故令他足足苦恼了两日两夜,一度以为伤势再无恢复之期。
    好在他不甘认命,又有《养神经》相助,虽是屡屡受挫,仍就强行观想,最终忍着不适中领悟了一丝雷霆真意。
    以这一丝领悟为凭,苏冲勉强维持住了心景不散,临在下船之前运用治愈了一部分伤势。
    否则他这时的气色还要更难看些,只消摒息不动,怕就会被人误作已身死去多时。
    “与其说雷是天地枢机,不若说是天地杀机更为确切。我只是入定观想时感应到了雷光,竟就造成了这般重严重的后果……若有一日成就了阴神,更要直面雷火洗礼,那该是何等的恐怖?”
    想到可怕处,苏冲打了个激灵,连忙饮下一口热茶来温慰内心,随即闭目养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过不多久,伙计送上酒菜来。苏冲睁眼看去,却见是贝肉、虾籽、煎蛎、蒸鱼四样,俱都鲜香四溢,擅能开人胃口。
    他深深嗅了一下,食指为之一动,取来筷子夹起一样送入口中,不由赞道:“食材会手艺都是上乘的,真不错。”
    又吩咐伙计,“有黄酒的话,来上一角。”
    俄而酒水送至,苏冲饮了一口,心生一阵满足,恍惚觉着有些倦意。
    这令他忽有领悟,心中喜道:“我因神魂伤重,惊悸难眠,原以为只能靠迎难用功来恢复伤势;熟料此番因一场饮食享乐而生出满足之感,惊悸病状竟就消退了去,倦意一生,入梦也就不再是难事。这时睡上一觉,或许会对恢复伤情大有助益?”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中喜意,向伙计问道:“附近可有清静的客栈么?”
    “本地多商客,客栈自然有不少。只是说到清静,就不哪家处能令公子满意了。”
    伙计话头一转,“不过我们酒楼后院有着几间房舍,素来不会给吵闹的客人住,公子若有意,用过饭后小的便带您去瞧瞧。”
    “不必等了,这就去。我乏得紧,睡过一场再来用饭不迟。”
    苏冲从袖中暗袋里取出了一个五两上下的银锞子,丢给伙计后说道:“用它来算账,再劳你去给我置办一套像样的衣裳,有余就作打赏了。”
    那伙计得钱在手,喜得眉开眼笑,为怕惹来别的伙计注意,却只低声谢了一句,随即殷勤引路,带着苏冲往住房走去。
    不一刻,苏冲与那伙计到了酒家后院,抬眼看到两列宽敞的厢房,心中很是满意。
    旋又依着伙计的指引,选了西首的一间屋子,入内见得摆设精致,便知伙计用了心。
    只是这会他无心多言,便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事,随即拴好房门脱下衣衫,将身往床上一趟,无思无想进入梦想。
    苏冲这一觉睡得极好。
    梦去转醒时,他只觉疲劳消尽周身轻松。忙又入定观想,发现伤势好了大半,就连不时出现在心景中的雷光,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怖,反倒是生出了一丝驯服的味道。
    “却是应了‘大难过后必有福至’的说法。”出了定境,他在心中忖道:“有了这次的遭遇,日后入定时再遇雷霆入心,该就不会那般凶险了。若我能吃透这道雷霆的真意,或许可以将它化入舍神剑中?真若能成,日后就多了一门厉害手段……”
    便在他得陇望蜀,想要雷霆真意为己用时,之前招待他的伙计前来叩门问道:“公子,你可醒了?”
    苏冲未着寸缕,不便下去开门,便道:“可是送衣裳来了?”
    “正是。昨日我过来几趟,听见公子房里有着鼾声,想是太过疲累,不敢出声打扰。”
    伙计恭声卖乖:“方才料得公子也该睡够了,便又来送上衣服。小的还让人汤房烧了泉汤,就在对面那丛矮树后的木屋里。公子可洗漱一番,去去身上风尘。”
    “那一锞银子花得倒也舒坦。”苏冲心中想着,不由一笑,随即吩咐道:“衣服就放门外,一会我自会取。你去备一桌吃食,三菜一汤就好,再烫一角黄酒,我洗漱过后去用。”
    听到伙计依言而去,苏冲从地上捡起旧衣披好,到外边取了新衣,又将门锁绞死,拔下要铜钥后便进了汤池。
    等他再度步入酒家,就与来时截然不同,重又成了一个神完气足、明眸含光的清秀少年,因为此时苏冲不仅神魂恢复了不少,那蝉翼面具也被苏冲取了下来收在怀中。
    那伙计见了,顿就好一通夸赞,直惹得掌柜和别的伙计们心中暗骂:“这孙子定是昧下了客人的打赏,否则怎会如此贴心,生似见了亲爹老子一般!”
    苏冲也不耐烦听下去,出言道:“哪来恁多马屁,饭菜弄好了没有?”
    伙计伸手请道:“好了好了,还在昨日的那张桌上。仔鸡海参、醋浇搏浪锥、鲜笋炒虾腰,再配上燕窝炖银耳,正是您吩咐的三菜一汤。”
    苏冲点了点头,随他过去用菜,刚一坐下身子,眼角余光就见有几个客人走了进来。
    下意识看去一眼,他目光忽地一凝,失声嘀咕道:“咦,这不是青锄妹子么?”
    来人之中,一个看似十六七岁年纪,手握连鞘长剑的青衫少女,尚未察觉到角落中有人注视着。
    她一进门就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而后气呼呼地将对着一个同行的少年骂道:“宁子缺,瞧瞧你带来的蠢货,一个个走起路来缩头藏颈,活像大茶壶龟公一样,让人看着心烦!赶紧给我轰走他们;要么你就别想再跟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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