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陆晋期待已久的婚礼如期而至,因碍于情势,并未大操大办。好在都督府出的嫁妆多,被扣在乌兰城的和亲队伍也送到,因此自皇宫出嫁时,浩浩荡荡红绸红布几乎要挂满一整条御安街,多少能称得上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自战事起,京城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人人都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惶惑里,连上街都没胆量,更不必提大肆集会。因此即便装着胆子偷摸出来瞧,也是满脸的谨慎小心,唯恐再起祸端。
    京师的阴云并未因一场热闹婚礼而烟消云散,荒诞的天意始终笼罩头顶,猜不中几时就要跳出来吓得你手足无措。
    云意安安静静坐在十六人抬的大轿中,火红的盖头遮盖了视线,沉甸甸的凤冠压弯了脖颈,她只能低头望着自己拧得发红的指头,去怀想曾经某年某月明媚星空下,亭台殿宇中,她曾经想象与憧憬的婚礼。
    最后少不得要叹一句,命运弄人。
    放眼去什么都是红的,像火,燎原。
    陆晋骑着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的其格其走在队前,教你习得何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路边好几个围观的小妇人红了脸,快看快看,那领头的新郎官好生英武,另一个说,看他深眼高鼻,倒不像中原人。
    这时候要有年长的来解惑,可不是么?就是个外族夷人,骑马打仗最是厉害。听说啊,这一回连婚事也靠抢。
    大姐,这话怎么说?
    这里头又是一段风光旖旎缠绵悱恻旧事,再添油加醋,传唱千古。
    到头来她与他之间的纠葛纷争都成了茶余饭后小点心,供小妇人消磨寂寞时光。
    到了。
    喜轿停,新郎下马。云意由两人搀扶着再换一顶红色小轿,自正门抬入新落成的忠义王府。一路上躲不掉喜娘泼洒“吉利果”,打在轿顶哗啦啦响,好生热闹。
    而轿子里,红色四壁为她隔出一方闭塞天地。仿佛热闹都属于旁人,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又无比落寞,眨一眨眼睛,似乎就有泪落下,然而却连一个能抱着哭的长辈都没有。
    她的婚事将为忠义王府与江北都督府带来一段暧昧不清的时期,江北与南京的联姻自然破灭,忠义王府不必面对两方合击,江北也在夹缝中获得少许喘息之机。她嫁给陆晋,他就是驸马,再要征战南北便是名正言顺为国为君,将来即便肃王有何不测,忠义王府还有她这张牌来为赤*裸*裸的弑君□□盖一层漂亮遮羞布。
    她有时候厌恶自己的清醒。
    肃王来了,无论是作为或有可能被送上大位的储君还是女方兄长,他来此好歹为她撑一撑场面。
    至院内落轿,挑起轿帘,给世人一只雪白柔夷,骨肉均匀,纤长细致,将将一只手已足够诉尽满身风流。
    他心中一紧,喉痛攒动,忍不住想去握紧了攥在掌心。
    喜娘扶着云意跨过马鞍,再跨过火盆,稳着步子慢慢靠近,令立在门边的陆晋越发的神情紧张。绷着脸,如临大敌。
    两人行过礼,将天地长辈都拜过,云意便被喜娘引进了后院,陆晋仍旧留在喜宴上一杯接一杯去喝寡淡无味的酒。
    京城里万事万物一样虚伪,哪比得上乌兰城、特尔特草原,姑娘最美,酒最烈。
    院子改了名,听说是陆晋亲自提的,叫蘅芜苑,同她在乌兰城里将就过的小院一个名。她大约是在那时曾与他共饮松蓼酒,邀他来五哥麾下去辽东谋职。
    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他哪里需要谋职,他要的是江山万里,征伐天下。
    她累了,满头珠翠压得人要弯下腰去求饶。
    而陆晋喝倒了一大片殷切拍马的人,自己却不带半点醉意,踏着稳稳的步子,在周围人的哄笑中往后院走去。
    树影遮拦的小路上,他遇上阴森森似鬼的陆寅,自江北回来,陆寅越发的诡异,瘦得面颊内凹,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听说内院也不清净,买了人来都是活生生进去,死得透透的被抬出来,身上的伤更是不能看。
    不必说也猜得到,无非是那些个龌龊事,男人那股劲起不来,总要从别处发泄。
    “大哥。”他面上微红,人却还清醒。退一步说,再是昏昏欲醉的人,遇上陆寅也得被吓出一个激灵。
    陆寅阴阳怪气,“二弟这回得意了?”
    陆晋道:“人遇喜事,自然得意。”
    陆寅冷声道:“你以为她还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到了手的东西我能放过?早在乌兰就弄过,不怕告诉你,她也不过是瞧着好看,里头无甚趣味。”
    他出言挑衅,就是要看好戏。陆晋春风得意他如何忍得,定要往他胸口上刺一刀才顺心。
    然而陆晋的反应出人意表,按说他这样烈的性格,眼下就该照着鼻梁骨给一拳。可他竟然是笑,背在身后的手勾一勾,乔东来便猫着腰绕到陆寅身后去,不声不响地敲晕了两个随侍。
    “大哥醉了。”
    陆寅道:“哪里是嘴,不过是告诉你,用完了,若是觉得无趣,倒不如你我兄弟两一起玩玩,说不定又有另一番趣味。”
    “好得很。”
    “你说什么?”陆寅以为听错,还更凑近一步。
    陆晋出手干净利落,一击即中,一拳砸在陆寅左侧太阳穴上,当即就晕了过去,躺尸似的横在路中间。
    胡说八道胡乱恶心人的东西,就该得个教训。
    陆晋吩咐乔东来,“扔到亭子里,问起来就说喝醉了酒,正要去找世子妃来接人。”
    乔东来忙不迭点头,犹疑道:“那二爷…………”
    陆晋瞥他一眼,淡淡道:“爷还用得着你管?”
    乔东来想了想也是,这条通往新房的路,人二爷就算爬也得爬回去呀,哪用得着他来操心。
    红彤彤的新房里,云意已然等得昏昏欲睡。陆晋一进门就瞧见个歪歪斜斜的身子,摇摇欲坠。便不等喜娘啰啰嗦嗦说完吉祥话,自抢了喜秤来挑起盖头,还没看清脸,迎头就接上她歪倒的身子,好在靠在他身上,安安稳稳无大碍。
    陆晋顺势在她身边落座,扶正了,替她揉着酸软的后颈,低声问:“怎么了?见了爷就晕呢。”
    云意眯着眼睛,又累又饿,“等你等得难受,凤冠也顶不好,再不来我就被头上十八颗大东珠压垮。”
    陆晋笑,心疼她劳累,这就要叫喜娘来给她拆头发。听见旁边人支支吾吾提醒,“二爷,还有交杯酒没喝呢。”
    云意瘪瘪嘴,要哭,“可是我饿得慌。”
    喜娘便端一碟莲子花生送她嘴里,她嚼了一嚼才抱怨,“生的。”
    几个喜娘乐呵呵大笑,“生就好,生就好,公主顺顺当当,早生贵子。”
    她偷偷看一眼陆晋,见他恰好带着笑望着自己,忽而害羞,耳根上爬满了红云,又娇又媚的模样好生惹人爱。
    他没能忍住,伸手刮了刮她绯红的面颊,“听话,喝过酒就放你。”
    云意只好答应,从托盘里接过酒,环过陆晋手臂,一仰头喝个干净,想要潇潇洒洒结束,没成想凤冠太重拖着她往后倒,要不是陆晋,她就要在一屋子下人跟前闹个倒栽葱。
    陆晋一阵闷笑,手臂揽住她后背,将人托稳了,“成了亲反倒迷糊。”再叫喜娘来服饰她拆头发,洗脸换衣。
    他自己仍横坐在床边,看她在妆台前忙忙碌碌,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是一副精妙仕女图。
    终于打散了头发,卸了妆,连厚重的嫁衣也褪去,只留下一件绯色袍子,露出胸口一大片莹白肌肤。
    她侧过脸来,带着烛光的柔媚,笑着问:“你欢喜什么呀?”
    他莫名微醉,有些话不能说,比如远远看她已足够欢喜一生。
    衣裳穿得随意,头发也散落在肩头,这副模样对着他,她到底羞赧,只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丫鬟端了两碗鸡汤面上来,闻着香她才放松警惕。与陆晋一人一边对桌坐下,拿起了筷子又犹豫,试探着同他说,“那我吃了啊…………”
    陆晋笑,“吃吧,爷也正饿着,正好咱们俩一块吃。”
    她早已经饿得双眼发昏,连配菜都没顾上,便囫囵吃完一碗面。
    陆晋笑着问:“还想要么?”
    她傻登登地点头,也就等吃的时候能傻一回,蓦地可爱。
    陆晋从碗里夹出一筷子给她,她还瞪着眼睛眼巴巴望着他,“能不能多给点儿啊?”
    陆晋道:“叫声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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