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娜爱子心切,嘴里一连串的蒙语问的怎么了怎么了,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眼睛里只容得下陆晋。
    苏日娜将孩子从陆晋手里抱回去,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恩和怎么了,告诉阿妈,为什么哭?”
    陆晋有几分无措,“小家伙胆子小,跟外人说几句话就吓得要哭。”
    外人?
    两人说的都是蒙语,又快又急,而云意仍旧装个听不懂的模样,保持着一贯的笑模样,冷眼看他们父慈子孝,合家美满。
    等孩子的哭声不再如先前刺耳,这两“夫妻”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被晾了半晌的人,好在她自始至终都陪着笑,识时务、会做戏,才不令场面尴尬难堪,无法收场。
    “夫人……”她操着一口艰涩的汉语,上前一步同云意说道,“恩和是小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还没等云意开口,陆晋便抢先一步替她和解,“好了好了,几句话而已,闹成这样干什么。恩和快看,纳尔德要和查干比射箭,不想去看看谁赢谁输?”
    恩和止住眼泪,身子向陆晋这一方倾斜,张开双臂,要抱。
    陆晋倒是没想其他,一把将孩子接过来,抱去人群里看热闹。没料到回过头来赠给她抱歉目光的是苏日娜,仅在这一个瞬间,在云意眼睛里,她神采焕发如豆蔻少女,毫无遮掩地以一种隐晦而嘲讽的方式,昭示着她的胜利自得。
    云意低头将玉佛递到德安手里,勾了勾嘴角,轻嘲道:“有意思……”
    “殿下……”
    “嗯?”
    德安试探着问,“要不还是回帐里吧。”
    云意答,“不回,为何要回?看看热闹也好呀。”如此再往人声鼎沸处去,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查干与另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真因着哄小孩儿的一句话而拉开架势,漆黑不明的夜空下比准头。
    陆晋见她来,忙不迭挥手招呼她坐到身边来。而他膝头照旧坐着幸福满足的恩和,另一侧自然还有为了照顾孩子勉强落座的苏日娜。这一日谁也比不上他得意,衣锦还乡,满载;旧爱新欢,满怀。
    云意淡淡瞄他一眼,侧过身去与满头白发的老族长格尔木闲谈,或许是经历得多,无论是战事还是商户往来,与汉人打交道频繁,老人家汉语说得极好,只有少数几个词需要她专心去猜。一时间自咸通年间两地战乱,到玉庆初年的灾荒大旱,无论关内关外、汉人蒙人,老百姓都是连片饿死,民不聊生。再而说起关外生活的头一件大事,即是盐。汉人商贩没良心,一袋盐能抵一两金,灾年更是往上提价,管你是死是活。
    汉人活不下去好歹有官府开仓赈灾,草原上没得吃便只能献给长生天,随风去。
    陆晋未透露她身份,云意便撇开立场只管顺着他说,没过多久便已结成忘年交,欲以知己之礼待之。
    到陆晋片下油汪汪的烤全羊,先喂过恩和,正要连着小刀送一片给云意时,却发觉身边空出了半个座,原来她整个人都已经偏向格尔木,两人一言一语不曾停过。他“哎哎”两声,没人理,自讨没趣,只好张嘴喂给自己。
    再看眼前,娜仁托雅在热闹与欢笑中献出一舞,回过头来找她的朝鲁叔叔,却瞧见他心心念念只望着汉女背影。气不过,上前来出言挑衅,“额各期也来跳一曲,草原上能跳舞的女孩儿才是最美的花,额各期不要害羞呀。”
    云意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娜仁托雅觉着这人半点面子不肯给,越发要拉她出来,一赌气便伸手去拽,当即让德安握住了手腕猛地甩开,厉声呵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敢对殿下不敬!”
    娜仁托雅听不明白,只晓得受了欺负,要去找阿爸、找朝鲁叔叔诉委屈。
    没等陆晋说话,云意已伸出手来,由德安扶着施施然起身来,带着笑,冷冷分给娜仁托雅一眼,便侧过身去看老族长,“舟车劳顿,着实乏得厉害,云意这厢先行告退,还望族长见谅。”
    “哪里哪里,身体要紧。”
    云意微笑颔首,再不看陆晋一眼,转身便走。
    他远远喊上一声,要跟上来瞧,被云意一句,“你不许过来!”钉在原地,场上能听懂汉语的再没一个敢出声。
    回到帐中,云意问德安,“玉佛呢?”
    德安从袖中取出玉佛来,递到云意身前。
    “扔了——”
    “是。”
    她再问,“我记得你干爹身边原有几个特能孝敬的大盐商,北边如今还有人走动么?”
    德安道:“有的,奴才记得有个叫王进原的,就是做南北买卖。”
    云意道:“回头让他抽空走一回特尔特草原,给几袋子盐把方才那个娜仁托雅买回去,事成支会你干爹给他讨个官职,多往关外走动,往后有的是好处等着。”
    德安垂下眼皮,应道,“奴才遵命,这就去办。”
    ☆、第84章 假装
    八十四章假装
    齐颜部位于京师与乌兰城之间,北边正对北元蒙人,位置特殊,战略上敏感之极,应为兵家必争之地,换个说法,则是多灾多难夹缝求生之所。
    因而在此地生息繁衍的齐颜人性坚忍、勤而善,虽不与北元为舞,却也撇不开身上蒙人血缘,歌舞骑射生成本能,马上马下风姿绝艳。
    云意就是听着这样绵长悠远的歌声,缓缓梳着发尾,静静入了神。头一次,她羡慕起陆晋,茫茫人世间,苍苍岁月里,尚有一处净地,一个遥远故乡,可用以期盼、怀想、憧憬,以及在茫然无措或走投无路时逃避藏身。
    而她的家乡成废墟一片,高高宫墙再也筑不起寂灭的心房。
    他们欢笑,他们起舞,他们歌唱,而她在喧天的热闹里陷入前所未见的孤独,无力感像是漆黑浑浊的水,一点点将她湮没,一寸寸逼她窒息。在灭顶之前,她留着最后一口气令红玉与德安退出帐内。
    帐中只剩下她一人,深入骨髓的孤独令人无法呼吸。她坐在妆台前,攥紧了衣襟,眼睁睁看着西洋镜中苍白脆弱的女人慢慢被命运击碎,她灰败、凋零、急促喘息。
    他们在唱什么?特尔特草原的花朵,美丽的琪琪格,天上明月地上溪流比不上你璀璨笑容。
    眼泪无声低落,一颗颗坠在红木台面,化开,再化开,分流四散,各自飘零。
    她被莫名袭来的疼痛折磨,疼得蜷缩了身体,低伏在妆台前,佝偻好似一瞬间老去,留人间一具枯槁干涸的身体。
    自始至终她没发出半点声响,因此疼痛益发剧烈,伤口更显深刻,她的痛苦无法弥合亦无人可诉,孤独似阴云笼罩,如影随形。
    “都站门口做什么?你们主子呢?”
    “殿下嘱咐要一个人待会儿……”
    “让开,还拦上爷了!”
    云意听见声响,早已经擦干泪,洗过脸。除却眼眶微红,声音浑浊,再没有其他破绽。
    陆晋不顾阻拦撩开帘子走进帐中,云意的发尾已然梳通,略侧了身子轻声问:“都散了?”
    “散了。”他懵懂中已觉出不对,无奈慧根不具,参不透女人海底心。
    “那便歇着吧,我叫红玉绿枝进来伺候。”她站起身,绕过陆晋,没能给他多一分关注。
    就是在男女情爱上再如何迟钝,这会子也得幡然醒悟,一把握住她手臂将鸭青色睡袍下面娇小可怜的人带进怀里,捧起她的脸,他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读过一遍,以一把极其诱惑的低哑嗓音贴近了问道:“哭了?”
    云意垂目看他被酒水沾湿的襟口,淡淡道:“风沙大,揉红了眼罢了。”
    陆晋却不信,陪着小心试探道:“是我做错事了?”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继续追问,不肯罢休,“你叫我停在那儿不许走,我该追上来才是?”
    “这话不妥,原不该在人前如此任性,云意这厢向二爷请罪,还请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一回…………”
    “我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睛,写满了愁绪与无助的一双眼,令人心酸,“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生气,你发火,你咬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撇过脸,依然淡漠,“二爷喝醉了。”
    “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都是量力而为。总不能喝个烂醉,回头来折腾你。你经得起么?”他话语中已带着玩笑,企图化解她眉心驱不散的哀愁,不想到最后只是徒然。
    她强颜欢笑,“确是经不起,谢二爷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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