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宝儿被他笑得讪讪,不过想到今天来的目的,便忍了那点不值一提的尴尬,坐了下来。
    左相眼见她从不自在变得坦然,期间只用了几瞬而已,微微扯了点嘴角。
    袁宝儿缓了片刻,开口,“我今天来,是有事向大人求援。”
    左相早就有心理准备,听到她这么说,便好整以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给她个好看再说。
    袁宝儿不知他心里所想,还在兀自说道:“这事说起来有些不敢置信。我最初得知,也不甘心。几番取证,最终也不得不信。”
    左相点头,耐心倾听。
    袁宝儿道:“这事还要从多年之前说起。”
    她从先帝还在时,顾晟带兵出征那时讲起,将这些年经历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惊险与疑惑一一讲来。
    这些事情除开她们这些当事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左相大抵是最清楚的头一号外人。
    左相一直安静的听着,袁宝儿说得这些,有些他知晓,有些还是头回听说。
    尤其是袁宝儿说到右大王对她或明或暗的提点,他有些动容。
    右大王为什么臣服大夏,为什么将土曼规划进大夏,这段经历,他知道得不是太多。
    但他一直以为,袁宝儿把那里折腾得不成固然有一点点因素,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
    他是男人,将心比心,若他是土曼之主,若不是生命岌岌可危,是绝不会放弃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听到袁宝儿诉说,他渐渐明了。
    这件事固然与他所想的类似,但本质并不相同。
    头一条,他没想到的就是大夏竟然有朝臣与那里的家族勾连,进而行操控之实,虽然这与他猜度的方向十分接近。
    要知道,土曼归根究底那也是外族,朝臣跟他们勾结,其性质绝不是结党所能比拟的。
    而现在那个人,或者那个团伙还潜伏在大夏内部,不知是不是还将消息源源不断的传过去。
    左相虽有私心,但本心还是多少想着些大夏的,得到如此重大的情报,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还淡定无比。
    他等到袁宝儿讲完,做出困惑莫言问她:“你与我讲这些,是想说什么?”
    袁宝儿等了片刻,见左相半点意会的意思都没有。
    大家混在官场,谁人如何都心里门清。
    瞧着左相如此,袁宝儿忽然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莫不是左相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维护大夏?
    莫不是他对于谁人坐在上面哪个位置都无所谓?
    若是如此,那可就不大好办了。
    她在心里衡量斟酌了下,低声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但我力量微薄,实不能铲除瓦解其势力,只能来跟大人求援。”
    左相轻轻笑了,明了袁宝儿来的目的。
    不过是想拿他当刀使罢了。
    他虽有心退位,却也没有那么着急。
    那人,或者说是团伙,能潜伏在大夏多年,势力可见一斑。
    她跟顾晟都对付不了,他若要有所建树,必然要牺牲不少。
    此事提起的可不是他,袁宝儿空口白牙,只过来说说,就想让他出血,也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袁宝儿被他笑得拿不准,心里怀疑是不弄砸了。
    就在她打算走时,左相道:“我答应你。”
    他声音很轻快,就像在询问吃了没有似的。
    袁宝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急忙站起来行礼。
    左相由得她长揖到底才道:“但我不是没有条件的。”
    他捋着胡子道:‘我年时已高,精力越发不济,奈何我身后有好多看着我的,便是我想做什么,也要顾及他们。”
    袁宝儿没有微动,“大人是想要我保他们?”
    左相笑:“袁大人不喜这些事情,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袁宝儿眉宇略微一松,只听左相道:‘我家中另有人选,只是还需要袁大人帮一帮。’
    袁宝儿立刻懂了。
    左相偏心小儿子的事情,她是略有耳闻的,不过那只是她的猜想而已,毕竟左相由头至尾都没露出明显的太高意图。
    “您是指,”她顿了顿,看向内宅。
    据说那我郎君很得家里上下喜欢,尤其内宅里的老夫人。
    左相笑了笑,没有多说。
    袁宝儿在求人的时候一向很上道,立马点头答应。
    “大人不回去想想?”
    袁宝儿的答应在左相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的快,忍不住问。
    袁宝儿摇头,“大人肯相助,便是给了我天大的情分,不过区区小事,我又怎好磨蹭推诿?”
    左相哈哈大笑,朗声说了声好,伸出右手,两人击了个十分响亮的掌,袁宝儿离开。
    左相目送她远去,慢吞吞的往回走,才刚还轻松愉悦的表情渐渐沉凝。
    真说起来,袁宝儿所说的事他也是有责任的,只是这事已然过去多年。
    哪怕时过境迁,这事若是爆出来,他也会被谴责问罪。
    且右相也不是好惹的,若要动他,那就要以雷霆之势,以他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三下五除二才行。
    左相思忖着,直到管家递来热茶才醒过神来。
    “老爷,喝些茶顺顺。”
    管家一脸担忧。
    此时左相才察觉,他竟然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咳嗽。、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体明显弱了许多,只略微受了些冷风,便咳嗽不止,身体的不堪提醒着他时间不多了。
    好在这些年,左相都在考虑如何安全平稳的度过荣养之后的阶段。
    他身后的家族亲眷以及依附着他的官员,都已经打上他的标签。
    若他就这么退了,等待他的必然是支离破碎的生活。
    左相筹谋半辈子,也辛劳半辈子,他不想再自己闭眼之前还要面对这些。
    所以在他意识到右相有一天定然会对他产生威胁时,便做了准备。
    只是他做得那些都缺少一个前提。
    他很清楚,摄政多年,皇帝的心里早就对他生了防备。
    为官多年,非黑即白的处事早已融汇成明暗不定的混沌,但他心有坚守,不会越雷池半步。
    可这事,说出来,大概除了他自己,就没人相信。
    眼见着皇帝一天天长大,他也一天天衰老,事情却没有半点转机,他心急如焚的同时,却没有能力逆转。
    本以为他只能无奈的接受预设的结果,却没想到事情发生了逆转。
    他从暗格拿出一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些人都是或多或少的跟右相有瓜葛的,其中尽管占了三成,启程都是外放的各级官员。、
    这是一张十分庞大的关系网,若没有经年的积累的搜寻是不可能完成的。
    左相把上面的名单细细看过,提笔勾了近半数出来,然后让管家送给袁宝儿。
    管家走后,他坐在椅子上发呆,只觉得这些年沉重的肩膀总算松了下来。
    真说起来,左相并不是不能收拾这些人,只是如果真的动作,便会暴露他全部力量,那必然会引起皇帝和顾晟的注意。
    顾晟虽然有权,但他并不贪恋这些,他的清高和骄矜是在骨子里头的,这些世俗的东西,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之所以一直还留在那个位置,为的就是帮着皇帝制衡他们。
    一旦小皇帝能够自立,左相相信,他绝对能毫不眷恋的抛开。
    袁宝儿跟他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更喜欢种地。
    小皇帝大概也是感觉出来,没有什么能制衡的,这才紧紧攥着他们的女儿不放。
    左相也想捏着点什么,可是这些年来,这对夫妻就没有半点私心,他便是想借此要挟,暗地里做些什么也无法。
    现在好了,有了袁宝儿的加入,就等同布衣卫都站了过来。
    有这些力量,左相完全可以以最小的代价把右相这个跳蚤收拾掉。
    袁宝儿拿到资料就去找耗子。
    这些人不止是京都的,好些都距离千里百里,要想收拾掉,根本不是京都这里能够够得着的。
    耗子一早就做好准备,听得袁宝儿所言,立刻动作起来。
    三天后,各地上官都陷入焦虑当中。
    曾经以为的忠于职守,平易近人,忠于职守的下属,内里竟然包藏祸心,以权谋私的,以势压人的,竟比比皆是。
    眼见着就要年关,这样那样的事情无数,上官本就忙的头昏眼花,这样的事情爆出来,还是越级,暴露在他的上官跟前,被自己上官单独拎出来,在同僚跟前教训。
    这样的体验,足够让人睡不安寝,食不下咽的。
    且不计京都之外,京都中弹劾也是不断。
    但凡朝会,必定有官员被有理有据的弹劾。
    短短一个早上,便有六名官员本撸了官职,留家等待询问。
    这是温情的官方说法,其实就是等着布衣卫上门拿人。
    将近中午,官员们在哭喊中,狼狈的退出大殿。
    右相见皇帝已经离开,便铁青着脸盯着左相,“我可是得罪了大人?”
    左相一脸莫名,礼貌微笑的抱着勿板,快速走人。
    右相从后面急追上来,用力的扯住左相,“别装糊涂,有些事情只你我知晓,你如今这般是要作何?”
    左相挣开他的手,淡淡的道:“大人如此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若有尽管拿出来,只要证明是我做的,我认。”
    右相张了张嘴,心里忍不住骂娘。
    这老贼这些年来,缺德事干的还少了?
    不过是没有留下证据,才敢这么嚣张。
    左相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词了,才皮笑肉不笑的睨他,“若没有便请慎言,老夫涵养有限,可不会一忍再忍。”
    说罢,他拂袖而去。
    右相气的两眼冒火,想要撂狠话,又怕左相真的做绝,直接端了他们的生路。
    身后几个幸免的官员围了上来,“大人,左相来者不善啊。”
    右相斜他。
    他又不傻,会不知道?
    官员们还想再说,但他心里烦躁,半点也不想听。
    他也拂了袖子,快步离开。
    他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不想说什么。
    他心里明白自己跟左相之间的差距。
    京都这里,他起步晚,已经不及左相,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发展外官。
    别看他们离得远,只要吏部那里经营妥当,外官也不是不能调入京都。
    右相一直都是这么运作,这些年来已经调入至少二十几个亲信。
    他心里早有计划,今年再调入几个,以人数和其能操作的空间,如果左相要做什么,也是要思量再三。
    而他正可以趁着顾晟不在,收一些势力在手。
    只要两年,不,一年,他就有把握在跟左相较力时不相上下。
    但是现在,他本想好的棋子被人越级弹劾,而他铺在吏部的钉子被拔了不说,还因此牵了萝卜带出泥,以前有些不合手续升迁的,很大可能会被追责。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周围的拥趸就没有几个是依着正常手续升迁上来的,如果被查,很可能他的势力瞬间土崩瓦解。
    那是右相的依仗,若没有了,他就像拔了牙的老狼,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右相越想越害怕,脚下也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左相来势汹汹,明显是要把他置于死地。
    若不想束手,他必须寻找同盟。
    而有资格的,放眼京都就只一人。
    他已最开速度来到工部。
    袁宝儿正在查看工匠们的最新成果,那是一架扬弩机。
    机簧每一次弹跳,都将机器带得高高扬起,随着被特殊处理过的软筋绷起,一根足有小儿小腿那么粗的长枪激射而出。
    右相进来得急,没能等门子通报,长枪就擦着他鬓发,深深的扎在他背后一丈开外的地方。
    哪怕距离这么远,右相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
    说不震撼是假的。
    他一直觉得袁宝儿镇日的不务正业,却没想到她玩闹一般的折腾竟然弄出这么厉害的玩意儿。
    “大人,”袁宝儿瞪了眼门子,笑着上前,“不知大人驾临,冒犯了。”
    右相摆手。
    便是冒犯,这会儿的他也不可能计较。
    “袁大人,某有事寻你,不知可方便出来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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