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小余溜回太白楼,来到厨房,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大胖子正蹲在灶旁,一手拣木柴扔进火炉里,一手拿扇子扇风,把火烧旺。祖小余激动地冲上去抱住他,叫道:“大师傅,你可回来啦!”
    这大胖子便是太白楼的掌勺大厨聂聪,八大菜系无所不精,烧出来的菜就是最挑剔的食客也挑不出毛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是个聋哑人。聂聪每隔几个月就要出一趟远门,到其它地方寻访美食,学习当地的烹饪手法,精进自己的厨艺。这次去了趟北方,盘桓两月,今日方归。
    聂聪突然被人抱住,吓了一跳,一看是祖小余,咧嘴直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祖小余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在问——“你去哪了?”
    祖小余用手比划说:“我偷偷做菜送给饿肚子的人吃。”
    聂聪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憨憨地笑了一会儿,朝祖小余竖起大拇指,比划说:“乖孩子。救人,好事。”
    祖小余心想:“大师傅平常最讨厌我们偷拿食材,但只要说是送给饿肚子的人吃,他就会很开心,真像个小孩子。”他朝聂聪做了个鬼脸,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上,比划道:“大师傅,你可不许告诉小姐,不然她又要扣我工钱。”
    聂聪登时急了,鼻孔里嗤嗤吐气,比划道:“你不信我?我可打你!”轻轻拍了一下祖小余的脑袋,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祖小余数年前离开家乡,来到太白楼当学徒,是聂聪教会了他一身本事,二人关系亲如父子,时常开开玩笑。
    聂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祖小余掌心,双手食指指着小布包,催他赶紧打开看看。祖小余心道:“大师傅出趟远门,还给我带了礼物?”将布包解开一看,里面竟是他最爱吃的炒米,高兴得抱住聂聪,比划道:“大师傅,你真够意思!”聂聪乐得咧开了嘴,拍着自己的肚皮,活像一尊弥勒佛。
    祖小余抓了几粒炒米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只觉酥脆可口,回味无穷,心里乐开了花。聂聪比划道:“你省着点吃。”祖小余点点头。聂聪又比划道:“我去西湖边上走走。”便走出了后院。
    祖小余回房间躺了一会儿,躺到将近午饭时间,才跑到后厨,忙活了起来。太白楼的口碑享誉全杭州,食客络绎不绝,祖小余和其它厨子都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忙到申时,才得以歇一歇。祖小余见其它厨子都回屋休息,便着手做卓春风点的龙井虾仁和宋嫂鱼。
    这龙井虾仁乃是杭州名菜,用清明前后的龙井茶叶与虾仁同炒,色泽淡雅,口感清新,颇具江南的风味。
    祖小余既然在杭州当厨子,这道菜自然是信手拈来。他将十几尾新鲜的河虾剥去外壳,剔去虾线,放入碗中,再打入鸡蛋清,搅拌均匀。又取今年新摘的龙井茶叶,用沸水冲出淡绿茶汤。将虾仁倒入热锅中翻炒,再倒入茶叶茶汤,颠炒数次之后立即出锅装盘。
    那虾仁炒熟之后,白嫩带红,又裹着一层薄薄的蛋清,更显晶莹剔透。龙井茶叶经沸水一冲,纷纷舒展开来,点缀在虾仁之间,青翠可人。
    祖小余用力闻了闻香味,心道:“奶奶的,这么香的龙井虾仁,真是便宜卓老头了。”他将这盘龙井虾仁装入食盒的第二层,又着手做宋嫂鱼。
    宋嫂鱼即是西湖醋鱼。他挑了条一斤重的西湖草鱼,洗剥干净,居中划了一刀,分成相连的两片,放入沸水中煮。煮了片刻,祖小余掀开锅盖,水气蓦地腾起,只见清水已然熬成了奶白色的浓汤,甚是鲜美。
    祖小余满意地点点头,取了笊篱,正准备将鱼捞出,忽听有人吼道:“小余,你在干嘛!”
    祖小余吓了一跳,笊篱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孟昙正插着腰站在厨房门口。祖小余素知孟昙从不肯进厨房这等腌臜之地,谁知今日偷偷做饭被撞了个正着,赶紧打了个哈哈道:“大小姐,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厨房?”
    孟昙走进来,看了眼锅里的鱼,板着脸道:“好呀,你偷吃是不是!这个月扣二十文工钱!”祖小余一听要扣自己工钱,哭丧着脸道:“别呀大小姐!我……我……”他心念一转,笑道:“我是看您最近帮掌柜的打理酒楼过于劳累,烧条鱼犒劳您!”
    孟昙道:“少给我耍贫嘴,我且问你,酒窖里还剩多少坛女儿红?你若能说上来,我就饶了你。”祖小余忙道:“我前几天数过,有五十六坛,扣去这两天卖的,大约还剩五十坛。”
    孟昙微微颔首,喃喃道:“五十坛妥妥够了,眼下只等鹿大侠前来找我,就不知他哪天才会来?”她一想到鹿游原,不禁莞尔一笑。
    祖小余见她发笑,忍不住试探道:“大小姐,那我的工钱,能不能不扣啊?”孟昙捶了捶他的胸口,笑道:“本小姐今日心情好,就不罚你了,你这锅鱼我就当作没看见。”祖小余心头大喜,连声道谢。待孟昙走后,祖小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啊呀!”他想起鱼还在炖着,赶紧揭开锅盖,将鱼捞了出来。虽然没有烧焦,但鱼肉已被炖烂了,捞起来的时候有几块肉微微散开。祖小余暗骂了一句,往锅里仅剩的一点底汤里加入糖、醋、酱油,等汤汁再度烧开后,放入水豆粉勾芡,均匀地浇在鱼上。虽然成品看起来色泽清亮诱人,但祖小余却知这道菜搞砸了,心道:“奶奶的,那卓老头定要借此讥讽我一番。”
    祖小余提了食盒,到破庙找卓春风。卓春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一见祖小余来了,霍地坐起身,催他将菜拿出来。他拿起筷子,夹了只龙井虾仁,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只觉入口即有一缕龙井茶的清香,再嚼一口,又有鸡蛋清的味道,再嚼一口,又嚼出了虾仁的鲜香,香味颇有层次感,满意地点点头,赞道:“这虾仁炒得好!”
    祖小余笑道:“那是自然。”他见卓春风又夹了块鱼肉,一颗心蓦地揪紧,盼着他吃不出这道菜的败笔。
    卓春风嚼了两口,嘿嘿笑道:“臭小子,你这宋嫂鱼做得简直可用稀烂来形容,亏你有脸拿来给我吃?草鱼在沸水中煮开之后,就得及时捞出锅,哪有你这样直接煮烂的?”
    祖小余明知他说的没错,嘴上却不肯认输:“死老头,你别跟我倚老卖老,老子白送你吃的喝的,你还有脸挑三拣四的?煮烂一点又吃不死人!爱吃不吃!”
    卓春风把筷子一搁,道:“就你这样也配当厨子?做菜讲究的就是火候,一炷香,一分,一弹指,那都是差不得的,懂不懂?”
    祖小余朝佛像上吐了口痰,道:“呸,你以为我愿意多煮那么一会儿?我为了给你做饭,被我们大小姐抓了个正着,还差点被罚工钱,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到底吃还是不吃?”作势就要把两盘菜放回食盒,拍屁股走人。
    “吃吃吃,把盘子放下来!”卓春风急忙拦住他。
    祖小余喜道:“这还差不多。”
    卓春风转眼将两盘菜吃了个精光,连茶叶都吃了下去,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道:“小子,老夫吃了你几顿饭,你又不想学武功,那老夫该怎么还你这个人情?”
    祖小余眼珠子滴溜一转,心想:“你这老头没少骂我,我得想个法子好好整整你。”便道:“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这笔账先欠着,你可别想赖账。”
    卓春风哼了一声,道:“我卓春风向来说一不二,还会赖你一个毛头小子的账不成?”
    “这还差不多。”祖小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道:“时候不早,我可得回去干活了。”便提了食盒,回到太白楼,开始应付晚饭的那一拨食客。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祖小余在后院洗了把脸,回房间拿了几枚铜板,直奔西湖边一个茶馆,准备听听评书,消遣消遣。
    茶馆的茶博士见到祖小余,笑着道:“小余来啦,时候正好,杨老头马上开始说水浒了——还是一样吧?”
    “一样,一碗粗茶一碟花生米。”祖小余随口答道,就捡了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
    “好咧。”茶博士把毛巾搭在肩上,回身就取来了茶和花生。祖小余从兜里摸出几文钱,递给了茶博士。
    茶馆的台上摆了张长桌,放着扇子和惊堂木。不一会儿,只听一声锣响,从台下走上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拍了下惊堂木,还未开口,台下已然喝起了彩。祖小余起哄道:“杨老头,来一个!”
    杨老头朝祖小余这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朝台下抱拳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请了,今儿咱们来说说梁山好汉征方腊的故事。”打开扇子,摇了两摇,便将征方腊的故事娓娓道来。
    水浒征方腊这一节,写得最是悲苦沉闷,杨老头却能将之说得声情并茂,明明一大把年纪,精气神却丝毫不逊年轻人,才说了一半,台下众人早已喝了许多次彩。
    祖小余却听得大为生气,心想:“这宋江傻啦吧唧的,放着好好的梁山首领不做,非要去给朝廷当狗腿子。自己一人当孙子也还罢了,还拉着整个梁山一起当孙子。可恨鲁智深和武松一世英名,败在这等人手里。”他感到心中烦闷,连花生米都没吃完就走了。
    出了茶馆,祖小余才发现自己憋了老大一泡尿,急忙溜到茶馆后的小竹林里,解开裤腰带尿了起来,还没把腰带重新系好,就听见竹林里有人说道:“大舅哥,你要是昨天就来,我也不用受那窝囊气了。”祖小余一听是庞独眼的声音,赶紧猫下腰,低头系好腰带,竖起耳朵偷听。
    竹林的黑暗处,又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妹夫这么大的本事都应付不了,我来了又济得什么事?”
    “大舅哥羞死我了,我要是有大舅哥十分之一的本事,昨天也不会挨打了。”庞独眼叫道:“我已经打探清楚了,那小子叫鹿游原,据说是什么武当派的,格姥姥的,难怪武功恁的了得。”
    那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武当派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值得这般害怕。”
    庞独眼连声称是:“大舅哥说的是,武当派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能和点苍派比。”
    又有一个书生气的声音道:“二师兄,原来我们点苍派的名头在江湖上这般响亮。”
    庞独眼道:“那是自然,江湖上谁不知道点苍派的剑法独步天下,没有对手。”
    祖小余听得暗暗好笑:“原来庞独眼拍马屁的功夫这么一流。不过那鹿大侠武功高强,你们几个加起来恐怕都不够他一顿打的,还是别去丢人现眼了。”
    那书生气的声音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帮你一回,去教训教训那个鹿游原,也让他见识一下点苍剑法的厉害。”
    庞独眼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好好。
    “慢着,三师弟。”那沙哑的声音道:“妹夫,要我帮你找回场子,总得意思意思吧。”
    庞独眼干笑了两声,说道:“那个……大舅哥……你知道,我最近手头紧,改天我再孝敬您,如何?”
    沙哑的声音哼了一声,道:“改天?那好办,你什么时候够意思了,我再帮你找回场子,三师弟,我们走。”话音未歇,就传来几声脚步声。
    祖小余心道:“这人算盘打得精明。哼,换了我我也狠狠敲一笔,庞独眼这种货色的钱,不拿白不拿。”
    庞独眼一听就急了,连声叫道:“别别别,大舅哥,这面子我可实在丢不起,今天就得找回场子。”接着便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应当是庞独眼在衣服里摸索银子。“大舅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
    “五十两?你当我是要饭的?”
    “这……这……还有三百两银票。”
    “拿来!”
    “诶,你……你可小心点,别弄破了。”
    祖小余心中暗骂:“奶奶的,一出手就是三百五十两,够我挣一辈子的,这年头,正经挣钱还赶不上当流氓无赖的,什么世道!”
    那声音沙哑的人突然笑道:“妹夫,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那姓鹿的现在何处?我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个……我也不知道,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废物!连人在哪都不知道,报什么仇?我妹妹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窝囊废!”
    庞独眼干笑着,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句:“太白楼那娘们也有份,她总跑不了吧,我们先去教训她。”
    “你竟然连娘们也打不过?罢了罢了,就先去这劳什子太白楼走一趟吧。”沙哑的声音说道。竹叶突然沙沙作响,想必三个人已走出了竹林。
    祖小余大惊失色:“糟糕,他们要对大小姐不利,我得赶紧回去通风报信,晚了就要出大事了。”蹑手蹑脚出了竹林,向太白楼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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