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大的一朵黄云,又是这么响的马蹄声,来的人马,只怕是数倍于他们。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世子,快些上马!”那护卫头领反应过来,立刻牵了马来,促声道。
    燕崇也知道耽搁不得,逃,还是要逃的。
    虽然,哪怕是死了,也值得。可他却不能死,他在凤京城,还有牵挂,还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何况,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落在狄族人手中。
    因而,他没有半分犹豫,便是纵身翻上了马背,哪怕是身上的伤,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略略迟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护卫头领又点了二十名精干好手,跟着燕崇上了马。
    而后,便是拱手抱拳对燕崇道,“世子先走!属下等留下来,为世子断后。”
    说是断后,不过是为了尽可能绊住那些人的手脚,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燕崇眸子半眯,眼中有一瞬的挣扎。
    与那护卫对望间,好似已说尽了言语。
    他终是别开了眼,一咬牙道,“繁缕,上马,回家!”这个女子,自十五岁离开家园,到如今,也是时候,该接她回家了。
    然而,繁缕这回却并未听命,“公子,繁缕已是无家,只有公子安处,才是繁缕魂之所归。今回,繁缕留下。”就这么一句,让燕崇心头惊痛。转过头,却见得那女子一身血污,却从容而坚稳,敛衽,朝着他郑重地拜了下去,“诸天神佛,万佑公子,平安,喜乐。”
    燕崇何尝不知她的意思,她是他救了的,找到的,他在军中那四年,有两年,曾与她同在一处。彼时,她是他的袍泽,是他的生死兄弟。她比他大,他也常常忘记,她是女子。
    可是,她的心智,却绝不输于任何人。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
    目光往不远处,斛律藏跌落在黄沙中的身影望了一眼,燕崇恍惚明白了什么。
    终究是艰难地抬起手来,匆匆一拱。
    “保重。”两个如千钧沉重的字脱口而出,便是诀别。
    燕崇蓦地拨转马头,一扯缰绳,便是纵马疾驰而去,未再回头,不敢回头。
    望着那一马当先,被众人簇拥着,踏着黄沙驰远的身影,繁缕微微笑了起来,一张清冷的面容,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可隐隐嗅到寒梅傲绽枝头的冷香。
    “你觉着,我们能抵挡他们几时?”繁缕骤然问道。
    边上,那护卫头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的是他。抬眼望着天之尽头,那朵黄云已是渐行明晰,能看见黄云中,隐隐的人马攒动。
    只怕有五六百人。
    他们这里,还有三十人,也就是说,敌人,是他们的二十倍。
    就算他们个个都身手了得,能够以一敌十,却也是双拳难敌众手。
    “一刻。”他眯眼片刻后,答道。
    这已是极限。
    繁缕却是笑了起来,“我说,三刻。”
    三刻?护卫头领惊得怔望她。
    繁缕脸上的笑,却更加灿烂,“我说,我们能守住三刻。”
    护卫头领望着面前的女子,骤然明白了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请命留下?世子又为何让我留下?可不是为了多留下一条命而已。”
    说到这里,繁缕已是神色一敛,“你们几个,去下绊马绳。”
    “你们几个,将那些北狄人还能用的弩箭收拾起来。”
    “你们几个,把这些狄族人的尸体垒起来,好歹当个掩体。”
    “你们几个,侧翼隐蔽。”
    “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北狄人到了跟前,直接将我们踏成肉泥吗?”
    一声斥问,总算让这些汉子们都醒转过来,按着她的命令行事。
    她一条条命令颁了下去,明明一介女流,明明连音调也没有提高半分,却是让那些人,不自觉地都听从了她的吩咐。
    护卫头领却是望着她道,“胡伟但凭姑娘吩咐。”
    “你?你就等着拿我,还有斛律藏,跟那些北狄人谈谈条件吧!”她笑着道。
    胡伟目下闪了两闪,陡然明白了什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恨不身为男儿身。”望着渐渐卷近的黄云,繁缕神色平静。
    “胡护卫可曾从过军?”
    “不曾。”
    “无妨,你我今日并肩,便算袍泽。”
    默了片刻,繁缕突然哼唱了起来,很是小声,胡伟竖起耳朵片刻,才勉强辨认出了她曲里的词儿,“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半个时辰后,这里,成了一片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有人的,有马的,有大梁人,也有北狄人。
    剩下的人,有人将斛律藏的尸体送回了王庭,另一些人,则又立刻上马,去追燕崇。
    地上长眠的人,不过也就是几个日夜的工夫,便会被这漠上的黄沙,平静地掩埋,不落半点儿痕迹。
    风吹动砂砾,几近无声,一寸寸覆盖上了女子静谧的面容,缓缓漫上她的眼睫。
    她好似睡着了一般,那般安宁,那般静好。
    风声细细,隐约捎来少年还未变声前,清朗的嗓音。
    “喂!明日,你就要启程了,还是另换个名字的好。”
    “你给我取一个吧!”
    “那就叫繁缕吧!”
    “繁缕?可有什么说头吗?”
    “你不是本姓樊么?取这名儿也算应景。繁缕本是一种草药,味甘带酸,性凉,药用功效挺多,记不住了。不过挺有用,常开白色小花,随处可见。”
    “说了半天,不就是一株草吗?”
    “你对草有意见?草可破石而出,你可别瞧不起。”
    “草就草吧,倒是比什么花儿粉儿的来得中听。我倒宁愿做草,随处可生,不畏风雨摧折,不像那些花,瞧着好看,却禁不住半点儿风雨。”
    “这女孩子家不都是花?”
    “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女孩儿家吗?”
    “啊......”少年的声音好似懊恼,“我都忘了,原来你是个女孩儿啊......”
    风声将那些声音,渐渐吹远,好似将一切,都扬散在了黄沙之中,归于沉寂。
    马蹄声敲响了暗夜,却从疾驰渐渐变得沉缓,每一步,都好似刻着疲惫。
    “世子,这马跑了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喂料,怕是再跑不动了。”
    燕崇一勒缰绳,低头,轻轻拍抚着马儿,沉敛下眸色,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深浓的夜色深处。
    “前方,便该是千涧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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