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源冬柿起床,迷迷糊糊间便被屏风外照进屋里来的阳光晃了满眼,这让已经连续好几天听见雨声的她颇有些不习惯,她伸手在眼前遮了遮,然后一头栽在枕头上。
    她扯着被衾,正要将头盖住,妖琴师冷清清的声音便现在屋内响起了:“冬柿大人,你该起床去拜访晴明先生了。”
    她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便看见了妖琴师跪坐在她的枕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源冬柿一手拍在额头上,道:“现在几时了?”
    “午时。”
    源冬柿翻了个身,道:“还早。”
    “好的。”妖琴师应道。
    源冬柿又打了个呵欠,正要迷迷糊糊间睡去时,耳边忽然炸起一声琴音,如同响彻春天的第一道惊雷,她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她呼吸一窒,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哭丧这脸道:“我起床还不行吗!”
    妖琴师停下拨弦的手,道:“好的。”说着身形渐渐隐去,只余那扇绘有藤花的四尺屏风。
    源冬柿一手扶额,觉得有些想哭。
    寒风飘逸洒满她的脸,式神叛逆伤透了她的心。
    源冬柿驱车赶到位于土御门路一条戾桥的清明宅时,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这一日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却不灼人,洒在身上令人感觉分外惬意,似乎被连日来的阴雨锈蚀的骨肉又恢复了些许活力,桥头上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晃,源冬柿刚下了牛车,刚走道那扇画着五芒星桔梗印的陈旧大门门前,便听院里传来一声声朗笑。
    如果不是笑的人是个男子,源冬柿觉得这笑声完全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而她今日要寻的人,平安京的守护神,人类的大救星,安倍晴明,通常是不会笑得如此畅快淋漓的。
    她想了想,还是用曲着的中指指背敲了敲院门。
    她还想着院内的人相谈正欢,估计敲门的声音太小是听不见的,便准备加重力气。而这一下还没敲下去,院门忽然丛里面拉开一条缝,然后她便看见一条分了叉的黑色尾巴从门缝中探了出来。
    源冬柿愣了愣,然后伸手,一把握住了那只尾巴。
    一声凄厉的猫叫声从门内传来,然后便是一个男声问道:“猫又,屋外的是谁?”
    原来是猫又。
    源冬柿啧了一声,要是无主猫,她还打算直接带回去养。她放开了手,那只黑色猫尾巴便嗖的一声蹿了回去,她笑了笑,推开了门,便看见猫又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蹿进了院内的杂草中,然后又身手伶俐地跳上了屋子走廊。
    屋子廊下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着黑色狩衣,相貌英俊,眼角微微向下,看起来似乎是没睡醒的样子,正是源冬柿曾见过一面的晴明师兄,贺茂保宪。他一手端着白釉酒盏,另一手将跳到走廊上的猫又捧到怀中,看向推门而入的源冬柿,道:“竟然是冬柿小姐,晴明,看来你又猜对了,京中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猜对了?”源冬柿有些奇怪,她沿着草丛之间不起眼的石子小径走上回廊,走到廊下的杌子旁坐着。
    晴明就坐在贺茂保宪对面,慵懒地依靠着廊柱,一只膝盖屈起,姿态潇洒而闲适,他两手捧着一份书稿,扭头看向源冬柿,笑道:“今日在下与师兄比卜算呢。”
    他一边说着,挥了挥手,式神绫女凭空出现,在源冬柿的面前又加了一盘卖相十足的绢面茯苓糕与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石川兽目茶。
    “我们今日都卜算出今日会有客人造访晴明宅邸,然后我们便猜今日前来拜访的人是何人,他猜是冬柿小姐,我猜是博雅三位。”保宪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够白梅黑釉碟中码得整整齐齐的绢面茯苓糕,然而他手还未捧到点头,一柄蝙蝠扇已经横在了他与点心之间,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看向晴明,道,“一盘绢面茯苓糕而已。”
    晴明收回蝙蝠扇,又低下头去看手中书稿,道:“这是绫女特意为柿子小姐准备的,师兄可不要夺人所爱。”
    保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想当初,你还是一个刚刚行了元服礼小孩,天真烂漫,极为可爱,父亲每每给了你什么好吃的,你都第一个想到我,巴巴地每天晚上溜到我屋里给我吃。而如今,你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师弟。”
    晴明笑道:“还有这等事,我怎不知?”他说着,抬起头看向保宪,道,“师兄,愿赌服输,今夜代我去宫中值夜吧。”
    保宪给怀中猫又顺毛的动作一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边扭头看向源冬柿,一边说道:“冬柿小姐你评评理……”
    一手端着石川兽目茶,一手拿着一个茯苓糕的源冬柿瞪眼看他,道:“需要我评什么理?”
    贺茂保宪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源冬柿闻言,便又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石川兽目茶,看向晴明。
    晴明靠坐廊下,手中一叠长长的书稿,他垂着眼看书稿,看得格外认真,从她的角度,还能看见他轻颤的眼睫,廊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一层模模糊糊的金色的光芒,此时他眼中不见平时戏谑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安静而美好。
    她看他看得认真,便随口问道:“晴明先生看的什么?”
    她说着咬了一口手中的绢面茯苓糕,松松软软,带着丝丝甜味,绫女真是好手艺。
    贺茂保宪一边为怀中的猫又顺毛,一边道:“近日宫中传出的故事本,这几天近卫中将他们在宫中当值都是靠这本书度过漫漫长夜的呢。我想着晴明今夜要去宫中值夜,便向近卫中将他们要了来,借给他晚上看看,消磨时间。”他说着,皱眉想了想,道,“这本书似乎是叫什么《土御门物语》……”
    源冬柿被嘴里的绢面茯苓糕噎住了。
    她动作僵硬地扭头看向晴明,却见晴明已经放下了手中书稿,嘴角带着笑,自杌子上端起面前的白釉酒盏,轻轻啜了一口酒,看向源冬柿,道:“柿子小姐怎么好似受了惊?”
    源冬柿嘴角抽搐,看向他握在手中的书稿。
    晴明笑笑,道:“传言荻尚侍文采过人,今日从这《土御门物语》第一卷看来,确实是名不虚传呢。”
    源冬柿:“……”
    见他这么一说,保宪饶有兴趣地说:“噢?这《土御门物语》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晴明嘴角一扬,他轻轻将酒盏放回杌子上,道:“师兄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他话音刚落,源冬柿立马道:“保宪大人,你不用看了,《土御门物语》其实讲的就是一个住在土御门大路名叫阿良良木历的男子每日遭遇鬼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又新奇又刺激,可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日常小事而已。”
    她说着看向晴明,却见晴明也正笑着看她,眼角上翘,眼中带着促狭的笑。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又扭过头去不看他。
    “既是如此,那么就不看吧,我本身也讨厌看宫中女人那些让人牙齿泛酸的文字,看着都费劲。”保宪说道,抱着猫又起了身,道,“既然打赌输给了晴明,那么我便去准备准备,今夜去宫中当值了。”
    晴明也不起身相送,只笑着道:“师兄慢走。”
    “我偏偏要快走。”贺茂保宪道,一手抓着猫又,便快步走下了走廊,离开了晴明宅。
    源冬柿:“……”
    待保宪走了之后,源冬柿再看那些搭在晴明膝上的书稿,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她埋着头喝茶,也不知道是不是屋檐外的阳光带了些深秋难见的灼热,她竟然觉得耳廓有些微微的发热。
    一阵风带起眼角的铃铛轻轻晃晃,悦耳的叮当声在她耳旁响起,随之而来还有一声晴明的轻笑。
    她放下茶碗,看向晴明,晴明一手支颐,正歪着脸看她,眼中全是笑意。
    “看样子……柿子小姐知道《土御门物语》?”晴明问道。
    源冬柿额角抽了抽,道:“略知一二。”她说着,又将头埋到茶碗中去。
    “那柿子小姐也应该细细研读一番才是,故事相当不错呢。”晴明笑道,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式神绫女,道,“劳烦绫女为柿子小姐续茶。”
    源冬柿一愣,这才发现她的茶碗中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只觉得耳廓的热度嗖一下蔓延至整个耳朵,几乎有烧至脖颈的趋势。
    她面无表情将衣领拢紧了一些,道:“我也与保宪大人一样,觉得宫中女官的文字太过晦涩,不太好理解呢。”
    晴明笑意更甚:“无妨,若柿子小姐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在下。”他拾起搭在膝上的书稿,道,“比如这句‘阴阳师跌跌撞撞迈入荒原之间,那被妖怪贯穿的肩部此时因流血过多,反而倒不怎么疼了,但他眼前却有些模糊,仿佛下一秒便要倒在这些枯萎蒿草之间,而他身子摇晃时,一双纤长的手已经扶在他肩头,掌中灼热,使得他几乎消失的触觉又瞬间回归……’这段便是描写主角阴阳师与女主人公嵯峨柿子的初次相遇……”
    源冬柿气若游丝:“你够了……”
    晴明无辜道:“好故事便想与柿子小姐分享呢。”
    源冬柿几乎给他哭出来了:“你不生气?”
    “为何生气?”晴明笑着,将绫女端来的茶亲自放到源冬柿身前,作了个“请”的手势,“本想着今夜当值的时候拿来消遣,没想到却这么一口气看完了,也不知道狄尚侍什么时候才完成第二部分。”
    源冬柿:“……”
    晴明又抬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道:“话说回来,若柿子小姐彻夜不回二条院,应当也无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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