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从弹正尹府邸出来之后,已经是亥时了,此时四大条路已无人烟,只剩下夜中的秋风吹得各幢宅院大门口的灯笼摇晃,将他们几人的影子照得时明时暗。
    保宪从台阶上缓步走下,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肩上的猫又也伸了个懒腰,从喉咙中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甩了甩细长的尾巴,趴在他肩头睡着了。保宪身上为猫又顺了顺毛,又抹了抹鼻子,道:“可总算是解脱了,我从未听说这位弹正尹公子竟嗜好熏香到这个地步。”
    博雅也是一脸戚戚:“我曾觉得宫中那位弘徵殿女御身上的香味最为可怕,如今看来,还不如这位中务少辅的万分之一啊。”
    他刚说完,保宪便扭头去看源冬柿和晴明,道:“我跟博雅两人全程表情痛苦不堪,你们俩倒似乎很是轻松啊。”
    源冬柿这回有点心虚,她悄悄抬眼看向晴明,却见晴明只笑笑,并不答话。
    还好保宪与博雅接下来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讨论起了为何中务少辅橘信义会突然在屋中燃起如此浓郁的熏香,毕竟橘信义是以丹青而并不是熏香出名的。
    “当然,若是以熏香出名,怕也不是什么美名。”源冬柿摊手道。
    保宪及博雅皆是点头,而晴明却笑着道:“可驱蚊虫,算不算美名?”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
    博雅的侍从牵来牛车,几人顺势上了车辇。车厢中少了秋风呼啸,倒是要暖和一些,源冬柿的手之前被吹得有些冰凉,她双手搓了搓,正往手掌中呵着热气,忽然又听见一声猫叫。她抬眼一看,却见晴明抓着猫又脖子,将猫又提溜到她面前。
    源冬柿一脸懵逼。
    猫又之前睡得正香,如今被人抓着脖子提起来,很是不爽,前爪亮起了锋利的爪子,扭着身体想去挠晴明,晴明笑了笑,另一只手握着蝙蝠扇,在猫又两耳之间拍了拍,也不知道他这蝙蝠扇有什么功力,猫又瞬间就安静下来,扭头去看源冬柿,发出一声软软的“喵”。
    源冬柿伸手接过猫又,小动物暖烘烘的身子将她冰凉的手捂了起来。
    保宪在一旁叫道:“晴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发挥猫又的用处。”晴明气定神闲道。
    保宪不服道:“猫又可是猛兽!”
    晴明笑笑:“现在也只能替柿子小姐暖暖手罢了。”
    猫又:“……”
    源冬柿:“……”
    博雅看着保宪单方面对着晴明咆哮,良久,才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晴明跟柿子怪怪的。”
    捧着猫又的源冬柿身体一僵,尽量将自己退到了车厢角落。
    而保宪忽然也反应过来什么,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博雅,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也觉得怪怪的了。”
    源冬柿眼角剧烈抽搐。
    此时,博雅侍从在车厢外喊了一声“二条院”到了,源冬柿立马将猫又一把塞进保宪的怀中,匆匆道了别,一手将市女笠戴上头顶,一手提着衣摆,便从车辇中落荒而逃。
    她只觉得耳廓一片灼热,想来应该是红了个透,谢天谢地晚上光线昏暗,应当是看不见她耳朵的,她掀开车帘,长舒一口气,便要从车辇山跳下去,不过她忘了此次乘的车是博雅的,车厢与地面还有些距离,等她反应过来,身体重心已经偏离,眼看是要摔个狗吃屎的。
    她有些慌乱,反射性伸出手掌挡在了身体前方,然而预想之中的冰冷的地面却没有出现在她手掌之间,她在刚刚倒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撑住,掌心间是细腻的略带凉意的衣料。
    源冬柿抬起头,只看见她双手撑在了一个男子肩头,那男子白发如同初雪,轻轻地散落在了肩头,一双眼睛冷若深冬寒冰,让源冬柿想起了被严厉的老校长支配的恐惧。
    源冬柿嘴角抽了抽,她直起了身子,干笑道:“妖琴师,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妖琴师冷冷道。
    源冬柿:“……???”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学琴。”
    源冬柿:“……”
    她就知道,这个生源紧张的空巢老校长是不会放过她的。
    “好好好,学学学。”源冬柿叹了一声,错开他的肩,便往大门口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再扭过头,却见妖琴师正跟人微微点头,她愣了愣,再仔细看去,却见妖琴师正对着那辆牛车,而牛车的御帘刚被人放下,她只看见一只极为纤长白皙的手从帘外又缓缓收入了车厢之中。
    她正奇怪间,妖琴师已经转过了头,一双眼无甚感情,淡淡道:“今日学习《胡笳十八拍》。”
    “哦。”源冬柿飞快地扭过头。
    源氏二条院中大多人都已歇下了,内苑回廊上只有盏盏桔色灯笼,在深秋的夜幕之中照亮出一笑方天地,源冬柿慢悠悠走回屋前,踹掉木屐,将市女笠放在了廊上,便掀开了帷屏钻进了屋中。
    屋里暖炉的炭还未燃尽,她一进来便感觉到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将她身上寒冷的夜露蒸发殆尽,她也不除外衣,直接便扑到了枕头上,深深吸了口气,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中还掺了一些丝柏木清香,比起中务少辅橘信义那灾难一般的梅花熏香,此时此处,宛若天堂。
    妖琴师坐在四尺屏风下,将琴抱在了膝上,在琴弦上拨了个音。
    《胡笳十八拍》凄切而哀婉,而演奏者妖琴师仍是面无表情,一点儿也不像被迫飘零异域的蔡文姬。
    而看着这张总没有什么表情脸,源冬柿便想到了另一张总是一个表情的脸。
    她翘了翘嘴角,眯起眼睛,学着狐狸的笑脸。
    妖琴师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这曲子很喜庆?”
    源冬柿立马收住笑容,咳了几声,正色道:“不,当然不,是因为妖琴师你弹得太好了,我为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位师父而自豪。”她拍了拍手,然后发现自己的姿势有点像金三胖,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妖琴师哼了一声,又继续拨弦。
    源冬柿双手撑在了枕头上,自言自语道:“若有男子亲手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东西,送给一位女子,那代表着什么。”
    《胡笳十八拍》第三段,感今伤兮三拍成,衔悲蓄恨何时平。
    亲切凄楚含恨,听得人心中低沉,而妖琴师却道:“是爱慕吧。”
    源冬柿瞪大了眼,猛地扭过头去看他,他埋着头,十指仍在拨动着琴弦,丝弦在他指尖颤动,发出一声声低哑而又直击耳膜的琴音。
    她觉得已经稍稍冷却下来的耳廓又开始灼热了起来。
    “你……说……”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道:“是爱慕。”
    “你、你怎么知道。”源冬柿觉得脑子里一团懵,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舌头在嘴里乱窜,几乎是要打成一个结。
    妖琴师双手顿了顿,那凄楚的琴音也停了停。
    他仰起头,烛光在四尺屏风上投下了他一个飘飘忽忽的影子:“曾有一名男子,耗费十年只为做一把琴,赠予他的恋人,只是十年过去,恋人早已另嫁他人。他这一生只做过这把琴,而这把琴在他有生之年,从未响过。”
    第44章 画骨之七
    妖琴师的声音无喜无怒,平静而毫无起伏,似乎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方一说话,手指轻颤,在琴弦上拨出一个低哑的低调。
    《胡笳十八拍》第六段,追思往日系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烛光昏暗,却还能看见博山香薰炉的莲瓣之间上浮出缕缕浮烟,带来了沉香混合丝柏木的清香,源冬柿斜卧在被衾上,一手支着额头,听妖琴师演奏者哀婉的古琴曲。他垂着头,初雪般的白发自肩头根根散落,将他烛下的侧脸尽数掩盖。
    源冬柿也并未追问这个故事的后来,妖琴师是唯一一个主动认她做主的,但也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个藏在琴中的奏琴人,是有着怎样的过去。
    这一小节奏完,妖琴师便抬起了头,发丝自他脸颊边滑过,他微微侧头,道:“冬柿大人,要如何回应呢。”
    “回应?”源冬柿问道。
    “还没想过回应吗?”妖琴师道。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枕头上,良久,她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来,又高高举到眼前,那是一张皱巴巴的陆奥纸,原本染上的淡淡芥子花残香已然消磨殆尽,纸上还站着一些糕点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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