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前信太森林的那场大火!
    她在林中奔跑着,厚重繁复的单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索性将最外层的单衣脱下,挂在了一棵低矮的树枝上,又将脚上的木屐扔掉,赤着脚踩在满地残枝树叶的地上,她跑得太急,也来不及看脚下,直接被老树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她咬着牙,任地上的残枝与碎石刮破她身上的单衣和汗衫,在她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待滚落的势头换下来,她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此时她离火场已经很近了,眼前是一片几乎染红天际的火焰,炽热的火浪扑向她的面颊,她的鬓发几乎被热浪烤焦。
    她伸手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上因热浪渗出的汗,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晴明!”
    火势越来越烈,燃烧的声音几乎将她的呼喊盖了下去。
    她一边喊着晴明的名字,一边在火场中穿行,赤裸的脚踩在刚被大火灼烧过的地面,只感到阵阵难耐的灼痛,脚底的皮肤都被余热烫出了点点焦痕,她咬着衣袖,将布料撕了下来,将双脚马马虎虎地包扎起来,然后又从火墙中找出一点缝隙,钻了进去,深入了火场。
    此时,源冬柿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嫌弃前几日平安京的风雪夜了,她身处火场,最近距离感受着火焰的高温,发烧被热浪根根烤焦,身上全是热浪逼出的汗液,汗水从眼睫上滴到眼中,只觉得一阵酸涩,她用手肘擦了擦眼睛,然后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她朝前又走了几步,看见不远处一棵正在被火焰舔舐的榕树,她愣了愣,然后飞快往那边跑去。
    此时她绑在脚上的布料已经从脚上脱落,余烬包裹着她的脚背,那灼痛却被她抛到脑后,直到看见榕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了一声:“晴明!”
    那个身影似乎动了动,朝她看了过来,她用手背擦去从眼眶中冒出的泪花,朝那边跑了过去。
    站在榕树下的人,确实是那个年幼的晴明。
    他身处火场之中,身后的那棵曾经蜷缩于树根的大榕树已经被火焰所包裹,火光滔天,将周围映得一片通明,火焰包围在他身周,层层逼近,似乎再过一段时间,便能将他像那棵榕树一般吞噬。
    然而他闭着眼,立于火中,仿佛无知无觉。
    源冬柿咬着牙,将身上那件满是划痕的残破的衣服盖在头顶,包裹住全身,闭着双眼,朝前冲去,在经过火墙时,那从未感受过的灼热忽地在她身边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跑了几步,将那件已沾上火苗的单衣扔到一边,然后跑到了晴明身边。
    晴明仍旧闭着眼,只是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源冬柿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嘴里喊着他的名字,见他仍无反应,便将他抱了起来,而这时火墙之外忽然传来了人的惊呼。
    “信太森林大火!禁制有危险!”
    她扭过头去,火墙之外似乎有人。
    “有人!”
    “火里还有人!”
    “快救人!”
    源冬柿呼出一口气,还好有人。
    她将晴明抱在怀中,却忽然发现眼前晃过一丝黑气,那黑气纠结成人形,漂浮在她眼前,她连忙低头,果然见晴明身上正渗出丝丝黑气。
    “你是谁?”
    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问她,带着冰冷的傲慢。
    她抬头,却见那人形黑气中出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救我?”
    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源冬柿皱着眉,道:“我想救的不是你。”
    那双金色眼睛眯了眯:“我就他,他就是我。”
    “不是。”源冬柿道,“你不是他,所以快滚出他的身体。”
    黑气更加浓郁,带着迫人的气势,而此时火墙之外的人声更加嘈杂起来,还有人喊着“忠行大人带着阴阳寮的人来了”,听到贺茂忠行来了,源冬柿松了一口气,那金色眼睛再看了源冬柿一眼,便从火焰之上飞了出去,融入被火染红的天际之中。
    而此时,火已经将源冬柿包围了起来,她看了看身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此时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汗衫,无论如何,是不能抵挡火焰,也不能包裹住两个人的。
    也来不及多想,她弯下腰,将晴明笼在怀中,便向火墙冲了过去。
    再次经过火墙时,那些火焰毫无阻挡地灼上了她的皮肤,带着火的藤蔓从榕树上砸下,她抱着晴明朝一边让了过去,脚尖却被砸了个正着,一时间那股灼痛使得她几乎叫出声来,火舌窜上了她的头发,吞噬了她的衣角。
    而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是谁?”
    她低下头,看见那双黑色眸子,从那双清亮的黑眸里,她还能看见沾着火焰的自己。
    她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从她眼眶中滑下,砸在了晴明的脸颊上。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看见晴明眼中的自己笑得像一只狐狸。
    “我是源冬柿。”
    阴阳师们带着式神穿梭火焰而来,她将晴明抛向赶过来的阴阳师,火飞速地窜遍了她的全身,遮盖了她的视野。
    原来,二十年前,他们就见过。
    第60章 风雪之四
    被火烧灼全身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在源冬柿没过多久,便又感受到了凛冽的冬寒,那股寒意从脚尖一直蔓延全身,她忍不住抖了抖,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已经没有了被大火吞噬的森林,只有纷纷而下的大雪,夜色太过迷离,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她晃了晃脑袋,用手肘撑着身体,缓缓坐起身来,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本该已经被大火烧尽的衣服此时还好好的披在她身上,只是已经被雪浸透,一股股湿寒沁入肌理。
    雪花擦着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肩头,随后没入衣料缝隙之中。
    耳畔传来一声笛音,由低至高,突兀而又凄然,她抬头望去,却见身旁枯树的枝桠上坐着一个少年,他一身的白衣,似乎将夜色照得透亮,浅金色的短发细细碎碎地垂在脸侧,垂着眸,吹着一支看起来已经有些古旧的短笛。
    他身后的黑色翅膀虚虚地收拢起来,那张红色的长鼻子面具挂在腰间,露出了清秀俊美的面容。
    源冬柿有那么一瞬间的懵逼。
    大天狗抓她来听笛子的?
    她一手扶着那树缓缓站起来,却只感到手掌心的触感有些不大对劲,她摊开掌心送到眼前,只看见手掌上几抹黑色的痕迹。
    “冬柿小姐,还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那个冰冷而又傲慢的声音和着大天狗的笛声响了起来。
    源冬柿扭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人踏着夜色而来,他一身几乎与夜融为一体的黑色狩衣与百入茶直贯,带着高高的立乌帽,右手持着桧木扇,轻轻地在左手掌心间敲动,步履悠然,却又带着一股让人无端生怯的气势。
    他越来越近,然后源冬柿看清了他长长的眉,高挺的鼻梁,抿着微笑的唇,这张脸她非常熟悉,属于一个整天借故偷懒,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阴阳师,而唯一的不同,则是此人的一双金色瞳孔,仿佛兽类,带着最原始的残忍与傲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走到自己身旁,然后道:“黑晴明?”
    他笑了一声,道:“你果然记得我。”他手中的桧木扇挑起源冬柿肩头的头发,微微垂下头,嗅着她发间的味道,源冬柿皱了皱眉,后退一步,头发自他扇骨上根根滑落。
    他面上笑意并未减弱分毫,而是直起身,看向源冬柿。
    源冬柿后背抵着那棵枯木,皱着眉看着眼前的黑晴明,道:“你把我抓到黑夜山来干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她对黑晴明的伟大事业能起到什么贡献。
    黑晴明笑着说:“自然是让冬柿小姐故地重游。”
    “我从来没有来过……”她顿了顿,又低头去看手掌心的黑色痕迹,她抬头看向黑晴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投向更远处,夜色漫漫,她却十分清晰地看见了山坡下那些被烧焦的狰狞的枯枝,绵延数里,如同死寂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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