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漫长的一餐,陈希冉精力还旺盛,指着商场一楼的充气儿童城堡,蹦跳向前,“舅舅,我要玩!”
    儿童进入游玩区需要家长陪同,陈希冉不等他们穿好鞋套,脱了鞋就往海洋球里扑。
    在海洋球里滚了几圈,新鲜劲过去,她看中滑滑梯,动作灵活地攀着塑泡台阶走到滑梯顶。
    “冉冉,等等!”安度着急,长腿几步踏上,将陈希冉卡在腿间,“你自己一个人滑下去太危险啦!”
    陈希冉哈哈笑,对底下的陈沧道:“舅舅!我们要下去啦,你要接着我们!”
    “三,二,一!”安度手向后一撑,搂紧陈希冉向下滑冲。
    坡度不算高的滑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向陈沧靠近,陈沧张开双臂迎接只积累了两三秒的冲量,把她们一并圈入怀中。
    陈希冉身子小,也没玩够,性急地逃开再爬上顶,陈沧的胸口便只留了安度。
    掌间紧了紧,陈沧环着她站立,安度手扽他肩膀上的衣料,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她的倒影。
    深棕色的瞳孔澄亮,仅容她一人。
    满盈的笑意滞留,几分不符年龄的孩童天性。
    四周童声绵延,色彩斑斓明亮,安度刚想松手,唇被轻而快地碰了碰。
    陈希冉自己滑下,脚踢到安度小腿,安度忙和陈沧分开,微拧眉头,佯装生气道:“冉冉,再滑要等我,不能自己一个人的!”
    其实滑梯底部都是柔软的胶垫和小球,很安全,并不危险。
    只不过从高处滑落,有一个怀抱承接等待的感觉太好。
    ——一份似是而非,当局者迷的私心。
    *
    陈希冉几乎将城堡里的每一个项目体会一通,才释放完过剩的体力。她小声道:“舅舅,我累。”
    “时间快到了。”陈沧帮她擦净手,安度配合着给她再换了身衣服,准备送陈希冉回家。
    办理出游玩区时,店员拿几颗糖果放进陈希冉兜里,笑说:“夫妻俩长得好,小孩也聪明。”
    安度抱着陈希冉,陈沧刷卡付钱,两人都只回以微笑,没否认。
    店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婶,大嗓门直接夸:“小孩子这么大了,你们夫妻感情还很好,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喽!”
    “要孩子要得早是对的!家里老人还健康,能帮带带,你们年轻人专心上班,赚钱,得空了就陪娃儿玩玩,是吧?哎呀真好……”
    打开话闸子后便是推销:“要不要办一张VIP卡,看你们女儿多喜欢这里……”
    安度神情发窘,朝陈沧使眼色,“快办,办了好走。”
    陈沧照做办完,大婶堆起笑容直送他们走出充气门。
    没了外人,陈沧才噙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亏你做营销的,这都上当。”
    安度啧他一下,“你没看她越说越离谱嘛!都没点眼力劲儿,花钱脱身!”
    “要脱身直接走就行了。”陈沧接过陈希冉,托抱在肩头,陈希冉眼皮恹恹,看起来快要睡着。
    安度推着童车,与他并排踱步,路过商场大门边的落地镜,她瞟一眼,不得不承认,竟真有普通一家三口的式样。
    “笑什么?”陈沧偏头问她。
    “你停一下。”安度站定在镜子前,要陈沧立在她身旁,拍摄,定格。
    安度收好手机,努努嘴,脚步轻快,“我要把你单独截出来,匿名发给同事们——奶爸陈妈。”
    不用单独截,对着他拍一张就好了,何必迂回合影。
    反应过来后,安度抿唇沉默,面热耳热,好在他在她身后,应该看不到。
    陈沧哼笑,轻扯她发尾,“……傻子。”
    *
    取车要绕着临江步行一段距离,旁边是滨江公园,他们走在桥上。
    陈希冉极度困乏,又不能彻底入睡,烦躁地哭闹起来。
    陈沧轻拍她,稳着步伐,以保证摇晃控制在很小的幅度,助她入眠,柔声道:“冉冉睡吧。”
    安度提议:“还是放推车里,边走边睡她可能不太舒服。”
    陈希冉平躺在童车内,大毛巾盖紧挡风,仍是哭得断断续续,不见安静。
    陈沧一脸抱歉的无奈。
    “我唱歌给她听。”安度蹲下,衣摆触地,陈沧也一腿屈膝,和她同高度,为她别起衣服。
    江风微微,灯光绰绰,安度依着歌曲节奏轻拍陈希冉,柔声哼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   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   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经典而忧伤的童谣,书写天荒地老的爱情。虫无情,人赋予它们飞行的意义,凄美的找寻和牺牲,只为奔向温暖。
    她唱得低婉纯美,陈希冉渐渐停了哭声,安稳香甜地睡去。
    安度起身推车,眼底布满水色,“我只会这么一首入睡儿歌,好多年前,给我的小男孩唱过。”
    “……但是我把他弄丢了。”她偏头,指尖摸到还算干燥的眼眶,放心地吸吸鼻子。
    “没丢。”陈沧低声,拉下她一只手和她十指紧扣。
    邈远的天空,偌大的城市,记忆不在,裴家不在,只有她和陈沧在。
    安度追思并不持续太久,上下左右转着脖子,捶捶腰总结一天,“带孩子太折磨人,我打死也不会生孩子。”
    陈沧点头,“嗯。”
    听他疏淡地应,安度说不上来怎么就有些生气,强调:“真的不生哦!”
    “嗯?”陈沧停下,笑容忽而朗朗,“你是在和我商量吗?”
    “谁在和你商量啊!我干嘛要和你商量!”陈希冉在睡,安度控制炸毛的音量,挣脱他手掌,“生养儿女,对女性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和摧残,我在和你探讨民生问题,见微知著,发表观点!”
    陈沧表示非常同意,“普遍来说,女性在这个社会生存的确付出更多。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做主。”
    “哦,我当然会自己做主!”安度看他表情平得没有任何变化,转折地刺探道:“可能遇到我很喜欢,很爱的人,也会生吧。看到小小的翻版两人结合体,还是挺有意思的。但爱的本质只是催产激素和多巴胺作祟,母爱是,其他爱也是。或许有一天我会愿意被这种激素支配。”
    陈沧仍是散漫着“嗯”一声,不予置评。
    “喂,”安度彻底不愉快,“你知不知道别人和你说话聊天的时候,要给点有内容、有意义的反馈,这是礼貌!你怎么只会嗯来嗯去的?”
    陈沧笑,“你想我回什么?”
    安度咬唇,蹙着眉眼似怒非怒,瞪他几秒,才道:“你应该说你会努力。”
    “努力什么?”陈沧尾音疑惑扬起,倏而明了,“努力成为你很喜欢,很爱的人?”
    安度不看他,继续推车朝前,“……你理解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咯,都是你自己说的。”
    一辆卡车鸣笛过桥,噪音过了十几秒完全远去,才听见陈沧半叹半笑的一句:“难度太大。”
    “?”安度正忙着查看陈希冉有没有被吵醒,频道跳走了,“什么难度?”
    陈沧倏而抬起她下巴,一片阴影覆过来,他垂下头,和儿童城堡里那个浅尝辄止的触碰不一样,是极尽缠绵的深度和力度,碾磨她嘴唇。
    江面碎光粼粼,夜色浓重,安度闭上眼睛和他亲吻,眼皮触到一滴潮润,她记得今天并没下雨。
    陈沧摩挲她脸廓,“我尽力。”
    *
    将陈希冉送回陈沐住处,两人才开始晚餐。
    日料居酒屋,陈旧的木桌上清酒烤串一字排开,再加一碗热气腾腾的乌冬面。
    “今天你说放权的事,我一直在考虑。”陈沧开口。
    安度抬眉,夸张而狗腿地给他斟酒,“要行方便了?”
    “另一回事。”陈沧睨她,压下她的手,示意她吃自己的,问话直转弯:“你和韩楠关系很好吗?”
    韩楠遽然被提起,安度联想到裴景言,惧怕打碎心脏宁和。
    她脸色变了变,诚实道:“是很好。就算没有私人关系,我也很欣赏他的工作能力,他完全可以在市场这块独当一面。加上车祸他舍命救我,我们在加拿大的两年是互相扶持度过的,如果不是我,他也不至于残疾。他……算我半个亲人。”
    裴景言的目标是她,动机未知。但韩楠还在为裴氏效力,万一他也被裴景言控制,前路未卜,担忧骤起,想要为他争取自由的想法变得急迫。
    “这次回去我才知道,他居然还有个已经去世的妹妹,韩楠现在相当于孤儿。”安度不掩饰心疼与可惜,“我知道你要和我说公私分明,我会分明。也是他能力足够,我才会信任他,提携他。”
    “他刚入组时我和你提过,希望把赛事项目交给他。最好能让他直接入职雷盛。相信我,《妖鬼记》会很需要他。”
    陈沧安静地听完,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敛着眉目,神色不明。
    安度看不清,陈沧抬眼,问她:“那我呢?你认为你和我关系如何?”
    “……有联系吗?”她一窒,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嘴唇翕合,半天没憋出合适的答案,便小声道:“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
    陈沧轻促笑一声,淡道:“不重要。”
    “韩楠。”陈沧边温着一壶佐久间,一边像在琢磨什么,很慢地念出这两个字,没有情绪到猜不透他接下来的决定。
    “我查了他的KPI,韩楠入职以来的确表现出色。既然韩楠是你信任的人,那么赛事项目完全交付给他也未尝不可。IP联动的执行也可以由他负责,《妖鬼记》项目组会为他单独成立一个部门。”
    安度有些惊讶,乌冬面夹在筷子间,还没送入口又缓缓放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陈沧颔首,“也就是说,虽然职级来看你还是韩楠的领导,但接下来会由我当他的直属上级,不再隶属营销部。”
    “啊?以前雷盛有这个先例吗?”
    “没有。”陈沧笑笑,“现在给他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不是你想要的吗?”
    微信进了一条语音,陈沧点开听完,唇角弧度更大,重复外放一次给安度听。
    陈希冉醒了,用陈沐的手机发的,奶声奶气:“喜欢舅舅,喜欢舅妈。”
    安度也笑,听陈沧对着话筒柔道:“冉冉乖,按时睡觉。”
    她似乎感受出陈沧之前那个微笑的意思,陈希冉之于她,和韩楠之于陈沧的共通之处……也许是“爱屋及乌”。
    但明明又是不同的。
    同是三个韵母为“an”的名字,陈沧称呼“韩楠”时,落音总是裹着疏离和冷斥;而叫陈希冉“冉冉”,是对小辈的温柔包容;至于叫她“安安”,大多是在床上,情绪万千,或认真或戏谑,时远时近,忽冷忽热……偶尔能捕捉到宠溺。
    安度觉得自己的毫发必究有点魔怔。
    陈沧收了手机,对她挑眉道:“怎么样?不愿意放人给我?”
    “没有不愿意,我很高兴。”陈沧态度和之前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安度隔着渺渺水蒸气问他:“为什么你本来不太信任韩楠,今天突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决定?”
    “不算突然。”
    一缕发擦着她脸颊滑落,陈沧倾身帮她别在耳后,这个动作他做过许多次,但这次很不一样,安度无从分辨。
    像是怕以后不再有机会,他挽了十数下才停手,眸光是经了柔化的灼然。
    陈沧捏上她小巧的耳垂,笑着回问:“你说呢?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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