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真。”
    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的时候,阿恩平静地回头,看见穆小午,他舒眉展眼地看她,“我知道你们发现了,发现我亲手杀死了姆妈,不过,”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声音中透着一点乞求的味道,“你能不能放我一次,我决心要当一个好人了,我会潜心修法,普度众生,我会一心向善,慈悲为怀,接引菩提之路。”
    他垂头,摩挲自己的手指,轻轻地,却在上面抠出深深的痕,“我也应该有这么一个机会,虽然他们都觉得我不配,但是,我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机会,为自己择一条路,一条我想走的路。”
    可这是一条死路,你会撞得头破血流,会想和这个世界共焚共灭,再不和解。
    这句话穆小午没有说出口,她笑,“你当然可以有这个机会,只是狄真,希望你一直能记得,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一个名字,”她一顿,“无论在何时都记得。”
    “我当然会......”
    后半截话被阿恩咽下肚子,因为他看到了头顶明月不再明亮,而是被一团浓厚的黑气遮蔽,铺天盖地,里面隐约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飞舞旋转,争先恐后,以万夫不当之势,朝下方的层林扑来。
    妖气蒸腾,风烟盘绕,树冠被像被一只只巨手握住,疯狂地舞动着身体,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叶子透过风落下,像雪片,似蝴蝶,落在阿恩的头顶,影子映进穆小午的瞳中,在红色的镜面上戚惶着飘落,却永远无法落到她脚下的地面。
    土地崩裂开来,尘土沸扬着朝上飘起,和叶子追逐着融成一团,天地万物皆失了色彩,被上面那团黑气裹挟着,挤压着,在半空中咆哮着散开,化成无数无影无形的尘。
    万妖之力,可辟鸿蒙,自然也能劈荆斩棘,直破心魔。
    穆小午从头到脚被黑气缠绕,独夹在指间的铜针亮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要从她手指中脱出一般。她将铜针夹紧,圆眼微微一睁,那铺满了瞳孔的红便像要挣脱她的眼睛喷涌出来,将这世上一切的恶与欲焚毁于一旦。
    古木、庙宇、身后的层林叠嶂,还有天空的明月稀星,全部都不见了,心魔幻化出来的囚笼,被万妖之力冲破了。
    阿恩是在最后一刻消失的,先是着的双脚,然后是身体,最后连带着头颅一起,化成无数透明的尘埃,被一股妖风卷走了。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印在穆小午的脑海里,久未消弭。
    是什么?
    她站在原地,直到眼底的火光散去,黑气也荡然无遗,仍旧没动。她方才看见了什么?在阿恩消失前的那一刻......
    一滴冷水砸在心头,水波漾开,震出数不清的波纹。穆小午后背一凛,牙关猛地咬紧了。
    那不是幻觉,不是看错了,就在方才,她屏气将万妖之力聚集起来的时候,在阿恩消失前的那短短的一瞬,她看到了他身后那个透明的影子,那东西躲在他背后,脸上挂着一丝阴笑。
    不对,从头到尾都不对。
    沉船落海,他们就被一股力量扯进了狄真的心魔中,此后的种种,似乎都是在设计好的圈套中,一步步朝前走。
    铜针追逐狄真的魂魄,但是离开周家后,它却带着他们重新来到了贡布,还有,还有......
    樱桃肉......
    穆小午嘴巴翕开,倒喘了一口气。
    是啊,她一直没想明白阿恩为什么要帮自己,心魔中的食物全是冰冷的鬼食,吃进去后,她的力量便无法施展,可那樱桃肉,她吃第一口便知道,这是属于阳间的食物,是一把钥匙,能将万妖之力全部释放出来的钥匙。
    原来,他并非在帮她,而是在帮他自己。不,不是阿恩在帮他,是那条藏在他身后的灵魂,那也是他,成年后的他,可她却因为心魔障眼,看不到,辨不出。
    狄真被困在自己的心魔中走不出去,便只能仰仗她的力量。
    身后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撞击在岸边的岩石上,是天崩地裂的怒吼,喷溅出雪白的泡沫,像冲锋的队伍。穆小午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狄真,他去哪儿了,趁着她毁掉心魔,他又一次在自己眼皮底下溜掉了吗?
    “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她咬牙切齿地冷笑,口中怒喝一声,铜针便倏地钻进前方的黑暗中,浓得化不开的黑,像一滩死水,又像混沌未开的世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即使是大声呼喊,也得不到一丝回应。穆小午于是捏紧拳头,挺身而立,手掌朝前一推,一条火舌便蜿蜒着穿进去,尾端簌簌的火光在暗处一闪,没了踪迹。
    她瞪视黑暗,黑暗也像在窥视着她,她知道这里面藏着一双眼睛,她寻了许久的一双眼睛。
    甚至,一次次被他愚弄,像一条傻狗似的,跟着他抛下的诱饵乱闯瞎撞。
    她受够了,于是迈步进入黑暗中,耳边听飒飒风吟,眼睛聚起幽幽红光,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兽,潜伏下来,背脊绷成紧致完美的一条线,做出捕食的姿态,时刻准备一跃而起,扑向猎物,食肉寝皮,“狄真,你跑不掉的,这次我要将三魂七魄烧成一股灰,把你给刮干净了。”
    前方影影绰绰,紧跟着有脚步声传来,穆小午眯起眼睛,在看到那三个熟悉的人影时,紧绷的肩头稍稍卸下一点。
    穆瘸子打头走在前面,瘸了的那条腿比往常麻利了许多,声音也高了一个调子,“小午,这贡布城怎么忽然就消失了,树没了,城池也没了,只剩下这么一大片荒凉的沙滩,要不是他俩都在,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梦,是狄真的心魔,他的灵魂被心魔困住,所以借我的手将它打开了。”穆小午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心头的羞辱几乎要将她逼疯,“那块肉被狄真替换掉了,狄真利用了自己的心魔,附在小时候的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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