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没有回应,抓着他肩膀的手忽地松了开来,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坐到了地上。
    小暑懵了,也是吓坏了,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哽咽着就过去拉她。
    烟云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埋在膝盖里,小暑拉扯起她一条手臂,她也就死气沉沉地任凭他拉,小暑伸了手一摸她的额头,才发现烫得惊人。
    他再也顾不上哭,一门心思地要拉起她来,把她扶到屋子里去,这桩事情却没有那么容易,他年少,虽然做惯了粗活有些力气,到底是不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这时候又是在这样大的雨里,好不容易扶起她,烟云便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她的身体和她的额头一样烫得惊人,一会儿功夫都神志不清了,嘴里却还在说着糊话,她叫了一声“二哥。”小暑本来拖着她在雨中艰难地挪动着,蓦地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心就像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一僵打了个踉跄,两个人又一道跌在了雨中。
    小暑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去搀烟云,身边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笑声,他抬起头,是两三个站在花园檐廊底下看热闹的下人。
    这些人悠闲地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看见小暑抬了头,就不再笑,撇了嘴,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移向了别处。
    小暑咬了咬嘴唇,再去搀烟云,忽然有个人举着一把伞急匆匆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却是曾经嘱咐他去喊二少爷回来的女佣王妈。
    王妈走到他们身边,看了一眼烟云,叹了口气把伞搁到一边,默默无语地去相帮小暑一起搀她。
    两个人合力扶起她,一人搀着烟云的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地把她扶进房间的沙发上躺下来,小暑不喘一口气,又忙着去找干毛巾和干衣服,王妈看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在往下不停地淌着水,赶忙拦住他温和地吩咐道,“你自己先回去把湿衣服换了。这里交给我来。”
    小暑仍是在原地杵着不说话。
    王妈道,“你总不能替她擦身换衣服吧。”
    小暑脸一红,点了头走到门边,王妈拿了干毛巾朝他挥挥手,“你换了衣服,再烧壶热茶过来。”
    等他匆匆换了衣服提了热水壶回来,王妈已经把烟云扶到了床上去,身上裹着被子,额上敷着绞干的手巾,换下来的湿裙子搁在边桌上。
    已近黄昏,外面的雨停了,外面的天泛着一种怪异的灰红。
    小暑进门,轻轻地放下热水壶。
    王妈吁了口气站起来,对着他道,“她这是中了暑又淋了雨,等她醒了,应该就没事了。我还有事去忙,你来看着她。”
    小暑点了头,走到烟云的床边去,默不作声看着她,眼眶不自觉又泛起红来。
    王妈本来要走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定了足问他,“那次我让你去找二少爷,他不肯回来吗?”
    小暑没有吭声。
    王妈撇了撇嘴,“没想到。真也不是个东西。”
    说完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小暑,又叹了口气,“顾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惜你还太小了,不然真该带了烟云小姐出去的。”
    王妈掖上门去走了,小暑仍坐着,呆呆地看着烟云,她紧闭着眼睛,沉沉地昏睡着。
    他回想起她的疯,又回想起她说的那些话,觉得心口发闷,终于无法负累般地把头伏到了她的被子上,隔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来,眼眶是红的,却没有哭,抿了抿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等你好些,我就带你走。”
    烟云没有回应,只是在睡梦中轻轻地皱了皱眉。
    小暑心里害怕她说糊话,难免又要说那两个字,于是赌了气一样地伸手覆到了她的嘴唇上,大概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太过孩气,他又立即缩回了手,有些酸涩地道,“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不想他的。”
    他在边上守了她整整一个晚上,隔一会儿就把敷在她额上的手巾拿下来,在冷水里绞过了再敷上去。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支撑不住了睡过去的,他醒来的时候,头伏在烟云的被子上,天光已经大亮。
    小暑直起身子,看见烟云也醒了,却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双眼睛有些涣散地看着天花板。
    小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也就任凭他摸。
    烧是退了。
    他的心稍微定了一些,又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烟云却是充耳未闻,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他又有些慌了,伸手去推她的身体,烟云转过头,总算是把一双眼睛放到了他的身上,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很快转移到了桌上的茶杯上,定住不动了。
    小暑马上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她的面前,又扶她坐起来,烟云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一整杯水,接着又躺了下来,回到了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里。
    小暑又想要叫她,却还是作罢了,默默地出了房门,去厨房里弄了些清粥小菜回来。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烟云已经洗漱完了,却还是木知木觉地坐在床沿上。
    小暑把粥盛到了小碗里,端到她面前,她仍是没有动。
    他皱了皱眉,无奈只能用用调羹舀了,拌了点什锦菜递到她的嘴边,这回她倒是张了嘴,乖乖地吃了,他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像个孩子,也像一只猫。
    在被暴雨淋过后的一段日子里,烟云就一直维持着这种不好不坏的怪异状态,或是躺或是坐,总归是离不开一张床,小暑喂她药,喂她饭,她都是肯吃的的,却是完全丧失了跟人交流的功能,她不说话,也没有情绪,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这种状态使人更加惶恐,都怕她自此之后会变得更疯,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顾家没有人敢靠近她,顾景仁是干脆彻底不露面了。
    那些抓药熬药喂药喂饭的事情自然而然全数交给了小暑。
    夏天的日子是这样循环往复的,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起来,到那间不透风的小厨房里去守着药炉熬药,提着药罐拿着早饭去烟云房里去喂她吃。然后便是在房间里无止尽的静坐。坐到中午,坐到黄昏,再坐到晚上。
    起初是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天气是很热的,烟云的一头长发散着,跟后颈黏在一起,小暑犹豫了一下,过去替她撩了开来,轻轻地地拨到了前面,想了一想,又笨手笨脚地绑成了一个很丑的辫子。
    放下辫子,他忽然涩滞地开了口,“从前,我有个姐姐,也是梳的这样的辫子。”
    这句话之后间隔了许久,他才看着地板的纹路继续开口,“我们家有六个孩子,我是第五个。大姐姐大我十一岁,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烟云的眼睛看着不知道哪一个方向,依旧是平静和无神的。
    小暑闭了眼睛,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三哥四哥年纪跟我差得不大。那时候,家旁边有条河,我们一直在河边玩。回去晚了,就会被姆妈教训。姆妈,对了,姆妈也是好人。”
    他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些事情,但是这时候,心里闷得慌,又觉得不说些话不行,不管她要不要听,爱不爱听。
    那些回忆都已经很久远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光了,初始是有一搭没一搭,想到哪里说哪里,后来,就像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甚至用不着仔细思索就能一样接一样地说出来,从兄弟姐妹,到爸妈的样貌,家乡夜晚的天空,繁星,草丛里的野果子,小动物,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
    烟云的眼神原本是涣散而无神的,听他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却会稍微地聚拢起来,显示出略略专注的样子。
    发觉了这一点,他每天便都要花上许多时间与她说话,他是天生寡言的性格,这十四年里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怕也是没有这几天里说得多。
    有一天,他说起一种草的根,是甜的,挖出来可以当甘蔗吃,又说起有人捉了活的蜜蜂,折了半截吃里面的蜜。
    烟云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带了些诧异看着他。
    小暑的心跳漏了一拍,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道,“你不信么?是真的。”
    烟云的嘴唇略微动了两下,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她却仍是倦懒地垂下眼睛,撇了嘴,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临近夏末时,她仍是没好起来。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萎靡,外面的局势也越来越差,不好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抵抗和奋斗都是徒劳,而无可逃避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个漫长难捱的盛夏里,少年倒是像一棵蓬勃的野草一样日常夜长,十四与十三之间似乎是一条界线,统共只是差了一年,整个人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能量,身体的线条一日比一日更舒展和有力,还是稚气的样貌,稍微长开了一点,五官的轮廓却一下子变得深邃和硬朗起来,很有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意味了。
    天气日趋温和,一清早,他到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外面的街还是街,热闹也还是热闹的,却总有一层说不出的阴影笼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上空,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热闹和浮华都是极脆弱的,要破碎也就只需要一瞬间。
    小暑心里压抑,抓完了药,一刻也没有多留就回去了,怕烟云看不见他的人要担心,顾不得放下药,小跑着先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烟云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床沿。
    小暑慌极了,提着那些药无头苍蝇般地寻遍了一整个顾家,到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身是汗,头昏目眩地推开自己的屋门时,却蓦地看见烟云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她的手里拿了一叠东西,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是那些很久前他私藏的她的画像。
    看到他立在门口,便抬起了头来,朝他扬了扬那些画,脸上带着笑,“那个时候我要扔,你偏偷了藏起来,后来被人检举了。到今天你居然还留着。”
    小暑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梗了什么东西,站了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了?”
    烟云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几时坏过?不想说话也能叫坏吗?”
    小暑怔怔地看她,抓紧了那包药,隔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去看地,跑的太累喘息未定,汗水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
    这一次,他倒像是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烟云把那些画像搁在他床头,站起来,就那么看着他。
    像是隔了一百年那么长久,只听见她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我算想明白了许多……”
    小暑抬起头,但见她徐徐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去,拿了一块手绢轻柔地替他拭汗。
    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柔,他的身体又紧绷了起来。
    她忽然笑了,故意逗他一样问,“真这么喜欢我?”
    小暑的脸烧了起来,有些窘迫般地撇了头去。
    烟云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我从前明明对你不好,总是打打骂骂的。为什么你……”
    他红着脸,有些生硬地打断她,“我是……以德报怨……”
    这一下,烟云笑得更厉害起来,“呦,你从哪里学来的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小暑被她笑得抬不起头来,站不是,走也不是,只恨不能够挖一个洞钻下去,只好又颇不甘心似的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刚刚咬了一下,烟云就止了笑,神情严肃地捧住了他的脸,“一天到晚的咬嘴唇,哪门子的破习惯。”
    他挣着她的手,还待要反唇相讥,她的唇却是毫无预兆般压了上来。
    怔了有几秒钟,小暑才回了神,疯了一样热烈地回亲过去。
    大概是这一段时间里胸腔里积压的东西太多太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去,他又忘记了烟云教过他亲的时候要温柔而变成了一条乱扑乱咬的狗。
    他又实在是太黏了,亲了他一下,再要跟他分开来比什么都难。
    好不容易才分了开来,烟云的身上也都被汗浸透了,两瓣儿嘴唇被他咬得发红发肿,她坐到床沿,边喘息边半笑半怒地骂,“不是咬自己,就是咬别人。早知道不管你了。”
    小暑也走了过去,伸了手去环抱住她,也不怕热,把头埋在她的颈边不说话了。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烟云忽然笑道,“还是你们乡下人厉害,连茅草的根都晓得挖出来吃。还有蜜蜂,怎么下得去手去弄成两截的。”
    小暑害臊般红了一下脸,倒是没急,反是轻而定地说,“乡下人怎么了。以后,你还要跟我回去呢。”
    烟云一怔,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你说什么?谁跟你回去?你要讨我做老婆?”
    这一下子,小暑终于有些局促起来,脸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是认认真真地盯住了她,“你不愿意吗?”
    烟云没有答,却带着笑,垂了眼睛,像没听到般的捏了他的手,一下下地晃着玩儿。
    小暑任她玩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慌乱地握紧了她的手,像要确认什么一样低声问,“你……喜欢我吗?”
    烟云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直接的问题来,反应不及似地愣了一下,立即又反笑着盯住他问,“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小暑也看着她,小声答,“喜欢,那很好。不喜欢……也没关系。”
    说是没关系,他的眉头却皱着,手儿覆在她的上方,像只垂死的麻雀般慌乱地抖动,手心底里湿漉漉的。
    烟云心里一酸,不由的带着一种怜惜在他的手心里安慰般地抠了抠,认认真真回了一句,“喜欢的。”
    想起这些天里少年惺惺相惜不离不弃的伴,禁不住叹了口气,又将嘴唇贴上他的眉角亲了亲,重复了一声,“喜欢的。”
    她这样一坦白,小暑好像反倒是手足无措了起来,脸上又热又烫,害怕她反悔般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会儿又松了开来,忽然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别住了,他想起什么,又轻声问,“那二少爷呢?”
    实在是不该多问这样一声,原本好好的,这一下就像把颗小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里,一些回音也没了。
    烟云不再说话了。
    仿佛这么一句话,就把她那些已逐渐消遁了的心思又牵了回来。
    他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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