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撇了嘴,仍是揪着他不放,“什么姐姐?亲姐姐么,你……”
    她忽地顿住不说了,因看见他的眼眶边泛起了浅淡的红,而那双与往日里一样平静的眼睛里,也盛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阴影。
    她的心里一紧,却噘了嘴,赌气般地把手上的东西摘下来扔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暑过去,一样样收起那几件首饰,仍旧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他回过头看着老常,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还该怎么样和他解释。
    老常却什么都没问,像那个时候救他收留他,却从来没问过一声他的来历一样,自顾自背着手慢慢地步到门口,回头没事人般地道,“小子,收拾完了,就回来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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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彻底回暖前,总有几场下不停的雨。
    初春的雨水慵懒地碎在屋檐瓦砾间,这样的下午辰光总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闷气。
    小暑坐在角落里修一根表带,老常坐在店堂前面,拆卸着一只西洋钟的钟壳。
    小枝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一把剪子,用一摞废纸专心致志地剪窗花。
    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屋子里很静,除了螺丝刀摩擦在金属上的声音便是剪子轻微的咔嚓声。
    那个女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只听“吱呀”一声,店堂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埋头坐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她三十上下光景,相貌稀松平常,一手抱着只布袋,另一只手拎着把湿漉漉的伞,没有半分犹豫地走进来。
    借了灯光才看清,她洗旧的豆绿色棉袍和刘海各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她却顾不上去管,拢了伞,就抱着布袋走到老常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着个方方正正的无线电。
    老常瞥了一眼,淡淡问她一声,“要修?”
    女人微一点头,“声音时有时无,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老常看着那无线电,却不急着去拿,也只是微微点头,“搁着吧。过两天来拿。”
    女人应了一声,又拿起伞,慢慢地出了门去。
    老常仍不去拿那无线电,就任它这么搁在布袋里,照旧埋了头闷声不响地拆卸西洋钟的表壳。
    女人来取无线电是在一个礼拜后。
    那天,老常像早知道她要过来一样,早早就把那无线电用布袋装好了搁在边上。
    仍是在那个时间,她推门进来。
    与前一个礼拜比,她却是完全改换了一个模样,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旗袍,头发烫了长长的卷子,嘴唇皮子涂得猩红,是一副阔太太的装扮。
    老常却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连小枝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多看她一眼。
    他默默地递过布袋,她便接了过来,连看也没有看,给了一些钱就匆匆地走。
    几个月里,她又来了几次,每次来都是迥然相异的装扮,一次是学生装扮,又有一次穿得像个从乡下过来探亲的小大姐,唯独她要修的东西总是拿那只布袋装着,从无线电、暖手炉到钟台唱机,似乎家里所有能够修的电器都坏了一个遍。
    她拿来的东西,老常从来不在店堂里修,等到她来的那天,他却总是能提前拿出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修好的。
    小暑隐隐有些知道,与那女人攸关着,常家父女大概是藏着一些不能告人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是没一点心思要去知道别人的秘密。
    日子便仍只是一天一天的过。
    天气越来越热,跨过一个春天,不知觉就渡到了夏,很快又入了梅。
    这一个夜闷热异常,小暑浑身是汗地热醒过来时,只看到窗外面一片泛红的天,不知道是几点钟,天亮了,或者没有亮。
    他出去打了冷水,擦了一把脸,清醒来的同时,睡意也全消,干脆穿过后院走去店堂,想要继续做前一日没做完的活。
    他推开门,店堂里却亮着灯,老常背对着他,正伏在案上仔细地写着什么,一小叠裁成条状的白纸搁在边上。
    小暑怔了一下,老常转过头去,看见是他,也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是看到了不该他看到的。
    他说了声抱歉,掖了门就要走,却被老常喊住了,他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语调温和如常,“小子,过来帮我忙。”
    时钟上显示是凌晨四点多。
    那一些纸条上原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的笔划都细若蝇腿,老常握着一支特制的自来水笔,仍在慢慢地写。
    小暑自然不懂写的是些什么,也没有问,只按着他的吩咐,把写满字的纸条卷成更细小的纸卷,用胶带封住,再排列到一只唱机的后壳里去——正是那个女人这一次送过来维修的唱机。
    他坐在桌子这头,老常在那头,都有默契般的都不说话。
    装完最后一个纸卷,老常拿螺丝刀拧上了唱机的盒盖,顺手从桌底下拿出一小瓶酒和两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小暑倒了一杯。
    老常一仰脖,就把一杯酒喝得滴水不剩,小暑端起杯子,喝第一口便皱起眉,然还是一言不发地喝光了,刚搁下杯子,一张青涩的脸便涨得通红。
    老常哈哈大笑着拍了他的肩,“小子,第一次喝酒?不错。”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纸卷是派什么用处的,却也仍是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获得老常如此深重的信任。
    隔了两天,老常照例把那装了唱机的布袋子搁在了边上等她过来取,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过来。
    后来,直到一个梅雨季过去了,她仍是没过来拿。末了过来取的,却换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
    他走之后,小暑终于忍不住问了声,“她呢?”
    老常隔着层修表镜望着窗外的天,无声地抽了几口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傍晚时,他经过后院,看到小枝在花坛里点了三支香,红着眼睛在拜拜,一看见他,她立即便把香泼了土,一声不响地跑远了。
    这天半夜里,忽然下起了猛烈的雷暴雨。
    小暑被从墙壁缝隙里渗进来的雨水浇醒过来。
    只见窗户和门都被风吹得像要掉下来,电闪雷鸣,成股成股的雨水在窗上水蛇似弯曲着流淌下来,依稀只看见外面是水蒙蒙的一片。
    一会儿,雨势稍小,风也渐缓,他刚要再度入睡,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敲打,他急匆匆跑去开门,门外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老常,他一只手却还扶着一个另一个人,这人像是受了伤,头低垂着,血水和雨水混在了一处。
    小暑有些愕然,老常没有解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方木匣递给他,声音少见的焦急迫切,“小子,帮我去送个东西。”
    他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强硬的“不行”,却见小枝从雨中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她浑身上下也被雨淋得湿透了,却还是满脸倔强的神色,走近了,她仍又重复了遍,“不行。”拿眼梢瞥了一眼小暑,咬起嘴唇不甘地道,“凭什么相信他!”
    老常没有理会她,直接把木匣子交到小暑手中,又递过一把伞,报了一个地址,“知道怎么走吗?”
    小暑点了头,接过木匣,小心翼翼放到衣服的暗袋里,撑了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那地方本来并不算很远,但在这样的夜雨中,所有之前认识的路都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成了陌生的,叫人难以辨认。
    风又太大,伞撑了,很快就和人一道被吹得东倒西歪,鞋子早被雨灌满了,人也成了个雨人,却是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木匣。
    他虽不懂,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更加是不想辜负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费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那地方,是座宽敞的宅子,按过电铃,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狈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小暑没有多说话,拿出木匣交给了她,便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喊他等一等,进来喝杯水,他也没有理。
    照旧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脱了力,不及换衣,靠到床上便囫囵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的湿衣服早已经干透,满屋子都是夏季炙热的太阳光,刺得人头脑发昏,蝉声暴戾,好像有几万只蝉一齐鼓动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鸣,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蓝得发虚,昨夜的暴雨消遁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场幻觉。
    他起来,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时,看到老常提着什么东西远远地走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站着,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进去。
    老常把提着的布袋搁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两只扣住的大碗,掀开来,一个碗里的是盖了三丝浇头的冷面,面上还盖了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另一个碗里的却是碧澄澄的绿豆汤。
    看他仍不明就里,老常笑着把筷子给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这一天?”
    小暑一怔,反应不及般“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面。
    老常看他吃面,又掏出烟斗来吸,吐了两口烟圈,忽然突兀地问,“小子,怕死吗?”
    小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两秒钟,很快的摇了摇头,又埋头吃面。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说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时候,活难道不是比死更难?
    老常点点头,仍抽着烟,想着什么出了神般地看着某个角落不再说话。
    小暑把筷子搁在碗沿,端起绿豆汤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对了。以后愿意为我做点事?”
    小暑搁下碗,淡淡地回,“随便吧。”
    老常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搁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骑辆车到七号桥,有人会等在那里,你把这个交给他。”
    小暑还没说话,便又听到一声,“不行!”
    仍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小枝,她的两只手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道,“你让他去,他会骑车吗?”
    小暑不作声,被她说中,他的确是从来没骑过车。
    老常不说话,站起来,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着他过来,小枝噘着嘴,步步紧逼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在后院的角落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小棚子,门锁着,不晓得闲置了多少久,老常拿着钥匙打开来时,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不住咳嗽。
    他从里面推出辆自行车,也是积满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两块湿抹布,自己拿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小暑。
    他随他一起擦抹灰尘,换了好几遍水,车子原本的形状终于浮现出来。
    小枝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却蓄起了眼泪。
    老常示范了一下,让小暑试着上车。
    从前,他连摸都没有摸过自行车,第一回,两只手扶住了车把,刚刚踩住踏板,还没来得及坐到车凳上,整个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试着踩上去,立马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小枝在边上带着嘲讽笑了一声,“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学不会的。”
    小暑从地上起来,有些黯然般地把车扶起,推到墙边去靠着,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继续做那些修理的活计。
    小枝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过饭,她照例去后院里替花草浇水,走到后院门口,却提着水壶呆住了。
    只见小暑又把那车搬了出来,在试着上车,仍是来不及坐不到车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来,看得人屁股都痛了,仍是不放弃。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车凳,摇摇晃晃地往前骑了两步,却把不稳车头,整个人又斜着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只顾着练骑车,好像完全没看到她。
    她一跺脚,朝他大声地喊,“死了这条心!你学不会的!”便扭过头去气鼓鼓地走了。
    她虽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她却总忍不住要好奇地过去看一看,他练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放弃这件事。
    太阳落了山,天一点点黑下来,她最后一次去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却还依稀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后院里摇摇晃晃地练骑车。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到后院,却看到他还绕着院子在骑车,稳稳当当,早已经没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色的晨光洒在他背上,两条胳膊上都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练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仿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铺子,看到小暑已经从七号桥回来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说着一些什么话。
    大概那事情办成了,老常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
    立在门口,那股始终积压着的无名火在她心里一下子燃起来,她忽然恨极了般地喊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
    看着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却只是对着小暑无奈般轻叹了口气,“别去管她。”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眼睛飘忽着,像是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东西。
    从夏到秋的几个月里,小暑又骑车去替老常送了几次东西,不外乎是信件纸条之类被老常称之为“情报”的东西,有时是卷起来塞在一支钢笔里,也有时缝在衣服的补丁里,甚至缝在鞋垫里穿在脚下。
    他不怎么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从没有问过老常。
    从做这些事情的隐蔽性来看,他也隐隐知道危险,却还是尽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过是那一份欠着的恩情。
    后来,他才明白老常为什么要问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时,他才刚知道,这事情的危险和复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
    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他从外面送完信回来,铺子的门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
    他听见后屋传来争吵声,循了声音过去,看到老常和小枝对峙地站着,一个蒙着黑纱的镜框跌在地上,香和蜡烛也散了一地。
    小枝双眼哭得红肿,喉咙也哽住了,却还是对着老常扯着嗓子喊,“你能够忘了他,不代表我也要忘了他!”
    老常沉默地站着,小枝回过头,看见小暑立在门口,立即感到丢脸般的咬住了下嘴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去。
    老常仍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相片,小暑默默地走过去,也看着那相片。
    相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几岁,背着手立在布景前,笑得一脸灿烂。
    老常一副颓然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抽了两口烟,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干涩,和他的人一样苍老。
    照片里的少年是老常的儿子,叫常青。他两年前死的时候,不过也才十六,只比小暑大一岁。
    他便就是在送这些情报的时候被发现,因为不想泄露更多的东西,受尽了几天几夜的折磨之后便送了命。
    他死了,尸体也没能够拿回来,甚至他们也都没有见到,大约多半是被扔到野外被野狗之类的畜牲啃食了。
    老常几乎销毁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只除了那一辆自行车,平时也绝口不再提起常青,仿佛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是有他的苦衷,小枝却是从常青死的那一年起,便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老常露出面露出抹苦涩的笑,喃喃地说,“其实,我不该把你拉下水。第一天救你回来时就觉得,你和我那小子实在是像得很。我真是……老糊涂了……”
    小暑不说话,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常青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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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枝沿着那条通向郊外的小路走。
    小时候,哥哥带她玩,走的总是这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便能够看见一片片的稻田和溪流。
    那时候,只要她的脚一酸,便总嘟嚷着走不动了,然后任性地坐倒在路边。
    哥哥嘴上说了不管她,往前走个几步,却总还是无奈地回过来背起她。
    她便得意洋洋地伏在他的背上一边哼歌一边玩狗尾巴草。
    从前总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谁知道一转眼,却已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过去。
    她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捡了一支狗尾巴草,扰着地上那些爬行着的蚂蚁。
    不多时,有些水珠子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蚁群遭到了大水侵袭,很快被冲得四分五裂。
    小枝拿手背抹着眼睛,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忽然听到几声犬吠,她抬起头,看见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条快有一人高的狼犬。
    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死了,或出去逃难了,原本好吃好喝供着的家犬便成了无主的野狗,夹着尾巴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性子演化得比野狗更暴戾。
    看着那两只面露凶光的眼睛,她吓得懵了,心里想要站起来,但身上发着抖,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容易起来了,却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吠叫着朝她扑过来。
    那对尖利的爪子将要扑到她的身体时,却忽然被人朝后拉扯了一把,小枝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下一秒抬头,就看到小暑和那狼犬缠斗在了一起。
    她又惊又怕,身体瑟瑟发抖。
    他依靠一根捡来的铁条,已把那狗制服了一半,一只手却是被它死死地咬在了嘴里。
    她好不容易才回了神来,豁出去般从地上拾了块石头上去,一边哭一边一下下地去砸那狰狞的狗头。
    狗不再动弹了,小暑缩回手,他那一只左手已被咬得鲜血淋漓。
    小枝掏出一条手绢,手忙脚乱地去替他包扎,没一会儿,便被鲜血浸透了。
    她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小暑说了一声,“别忙了。”自己从身上穿的单布衫上撕扯下来一块布,皱眉忍着痛包裹起左手。
    小枝抹着眼泪呆呆地看他自己包扎,一声话也说不出来。
    他包扎完毕,轻轻说,“不要和你爹吵了。回去吧。”
    小枝泪眼婆娑地摇起头,“要扶你去医院。”
    小暑从地上起来,按着那被咬伤的左手,“我自己会去。你先回去,你爹急坏了。”
    小枝仍是哭着摇头,“不。”
    小暑有些无措,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哄这小女孩儿,仍是只有耐着性子轻声地劝,“不要哭了。”
    她好容易止了哭,却忽然抬起头,哽咽地看着他,“我……一直怕你会取代了哥哥。我怕有一天,连我也忘记了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小暑怔了怔,摇摇头,看着地慢慢地开口,“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取代另一个人。”
    她抽噎着不说话。
    他也不再说话。
    暮日西沉,火烧云一直烧到天空的边沿。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抬起眼,又看着天边的云轻声地补充,“你没有忘了他,你爹也不会忘了他。只要是,放在心里的。不管过多久,都一直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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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枝回到家里时,老常还没回来,铺子锁着门。
    她拿钥匙开门,到桌子前去坐下,默默地趴下。
    老常从外面回来时,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寻不见女儿,正在绝望时,万想不到她在家里,一时惊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的睡脸,没去吵醒她,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衣,轻手轻脚盖到她身上。
    小枝皱着眉睁开眼,看着父亲,忽然撅起嘴,别扭地叫了一声,“爹……”
    老常倒是发了愣,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红着眼圈应了一声。
    的确是许久,许久没听过她这样叫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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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太阳晴又暖。
    小暑坐在桌前做事,后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异样感。
    他回了头去,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便立即迅速地移了开来,小女孩儿红了半边的脸颊也故作若无其事地撇了过去。
    等他转回了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似乎从他救了她的这个秋天开始,小枝便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不论他做什么事,去哪里,总会被她这样偷偷地盯着。
    她也缠着他说话,却不再像过往那样叽叽喳喳咄咄逼人,声音放得低了,说一句就顿一顿,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扑闪着,欲言又止一样。
    又常常只要一不留神,小暑的桌上,衣服兜里,就被她悄悄地放了一只洗干净的苹果,又或者是一个橘子,一块米糕。
    看到他困惑地拿在手里,她便捂着嘴得逞般地笑。
    起初,他还是不明就里。
    到陡然发现她开始留起长发来时,冬天已经过了一半。
    是刚到肩膀的程度,因为还没办法扎成辫子而只能披散着,她拿着筷子吃饭,总要时不时地把一些发丝撩到脑后去,才不至于掉到饭碗里。
    老常提醒小枝,“该剪头发了。”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变长的头发,轻而固执地说了声,“不剪。”
    她抬起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小暑,忽然红了脸,又轻不可闻地嘟嚷,“懒得剪。”
    老常看在眼里,干咳两声,笑着摇头,“哎,女大不中留。”
    小枝立马放下碗筷,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暑仍旧头也不抬地默默扒着饭。
    老常转过脸笑着看他。
    他放下筷子,打了一个招呼,也不管到底饱没饱,也是匆匆地走了。
    春天到来时,小枝的头发真留了起来,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拿一截淡蓝色的发绳结成了两个乌黑的辫子。
    裙子和袄子都是新做的,也是淡淡的蓝。
    经过一个冬的沉淀,她又悄无声息地变了样。
    其实也不过是个头略高了一些,养了一个冬天,皮肤又白了一些罢了,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一个春天的她看起来,却几乎与从前的假小子变成了两个人。
    乌黑的头发衬着浅蓝的裙,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植物,分明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然而只是在太阳底下亭亭玉立地一站,就已藏掖不住地散发出清香来。
    她总有意无意地在小暑面前晃来晃去,他无意识地看她一眼,她的脸上便绽放出甜丝丝的笑意,他若是视而不见,她便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像是在和所有人赌气。
    对于她的变化,他不是看不见,而对她那些小女孩儿的心思,他也并非是全然的不懂。
    却是困窘和无措占了多数,也权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对。
    于是大部分的时间,他仍是与来时一样地不冷不淡着。
    得了闲的下午,小暑把店堂里的东西从头到尾地擦。
    小枝走到他身边去,开始是胡扯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末了,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她试探般地问,“对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你那个……姐姐的事情?”
    小暑拿着抹布的手停滞了一下,又继续擦,他的语气是平淡的,眼睛却是有些逃避似的放空了。
    他说,“没什么好说……”
    便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呆呆地立着,勉强地笑了笑,嘟嚷一声,声音却是打着颤儿,“不说便不说,小气鬼。”
    回了身走去时,眼里和心底都浮起一些酸涩的东西。
    回了屋,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羞辱,一把便将两个辫子拆散了,拿了剪子,却又下不去手去剪。
    她对着镜子,看到里面的小姑娘蓬头散发地撅着嘴,两只眼睛兔子一样红彤彤的。
    她   “啪”一下合了镜子,有些羞恼地想,怎么能这么傻气。
    她又赌了气想,算了。再不睬他了。
    这天,老常出去办事,店铺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对立的时候,却又比那个时候更糟,她是带着一股闷气,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了。
    她不和他说话,他更不会说。
    一整天,屋子里的空气便死气沉沉地凝着。
    傍晚时,小暑照例要将店铺打烊时,忽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是两个留着短胡子的日本人。
    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一个拿出枪来,抵住了小暑的脑袋,另一个便不客气地在屋中四处乱翻起来。
    小枝惊怕得缩了起来。
    小暑被抵着枪,默默站着,冷眼看着他翻东西。
    他心里有些知道,大概是被什么人告了密。
    好在,老常早有预谋似的,在三天之前,那些该会惹出祸的东西,他都一一的销毁了。
    而那些不能够销毁的,也在今天带在身上都拿了出去。
    他们仔仔细细翻了一阵,果然是一无所获。
    拿枪的日本人放下枪,泄愤般狠狠踢了小暑一脚。
    两个人凑到一起,叽里咕噜对谈了一阵,忽然注意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枝。
    她的身上仍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裙袄,一张秀气的小脸因为失了血色而更显得楚楚可怜。
    两个人互相一对视,交换了一个淫邪的笑容。
    他们朝她走去,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像拎一只鸡雏似的拎起她,一个喘着粗气解皮带,另一个去脱小枝的衣服。
    没有人顾得上去管小暑。
    中国男人向来给他们懦弱无用的印象,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比猪狗还更低贱的种族。
    何况,这又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又是隐隐地被一种变态的想法支配:就让他这么在边上看着,似乎更能够增加刺激的兴味。
    小枝哭着踢着打着挣扎不肯就范,头上被男人的手肘重重砸了一下,终于滑倒在地,然后满世界都是布帛碎裂的声音。
    那人终于解开了皮带,被少女半遮半露的雪白娇躯刺激到,那一根丑陋的器官早已涨到发硬,扔了皮带褪了裤子,就要扑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
    他却是维持着这勃起的状态僵硬住了,血顺着后脑勺流淌下来,不敢置信地想要回头时,人也“扑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小暑握着枪,没给另一个人半秒拔枪的空余,又迅速朝他连开了几枪。
    枪是老常在出门前,就交代过放在哪里的。
    他从来没用过枪,这时候一摸到,却本能地知道该怎么用。
    那人挨了几枪,抽搐着匐倒在地,小枝从架子上搬了一个留声机,用力地砸到他的头上,这才坐倒在地,发着抖抱住自己的身体,“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小暑脱了外衣走过去,替她披到身上。
    谁知道那人却没死绝,毫无预兆从腰间抽出了枪来,朝着小暑开了一枪。
    他的肩膀被打中,仍瞬间反应过来,过去一脚踢飞了他的枪,然后死死地踩住了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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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弹陷在了肩胛骨里,不能够去医院,也没有麻醉剂,只能拿把镊子消了毒,再硬生生地拔出来。
    老常做这些事时,小暑双眼飘忽地盯着天花板。
    他的意识始终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从肩膀蔓延开来的剧痛,却又总觉得不太真切。
    要想仔细体会时,已经包扎完毕了。
    他听见老常哭笑不得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小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
    再然后,又是小枝的哭声。
    他感到困乏极了,便没有答,只是笑了笑,在枕上侧了侧头,轻轻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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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口引起的烧大概是始终没退,他的意识一半被困在梦里,一半又留在现实里,完全不受控制。
    迷迷糊糊地到后半夜。
    忽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放到了额头上。
    那一个声音轻轻渺渺地传过来,“哟,现在知道哭了。”
    他睁了眼,上方正对着一块黑压压的天花板。
    他有些自嘲地想,这又是哪一年的陈年旧事了。
    偏在这时候没头没脑地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是十岁,还是十一岁?
    忽然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咽住了。
    意识到自己是在哭时,却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么久,他总刻意地不敢去想起她。
    如今不过是一个闪念,却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人被扣住了命门,眼前一黑,只能朝下堕,连挣扎都是种奢侈。
    头脑又像被成千上万个凿子同时凿着,这样那样的记忆都歪七扭八地混杂成了一锅粥。
    最后是她迫切的一声,“答应我,以后你决不能弱。”
    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他终于是止住了哭,在黑暗里坐起来,肩背的剧痛很快便被扯起来,却仍是执拗地起来了。
    一步步拖着走到门厅,屋里却亮着灯。
    老常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
    看见他起来了,有些惊讶,“你……”
    小暑一脸平静地看向窗外,“该走了……”
    老常叹了一口气,要想说句挽留的话,心里却也清楚他是不得不走,于是到底没有说出口,搁下烟斗,红着眼圈拿了一件外套给他披上,“你当心。趁天没亮……”
    他点头,开了门,又一步步走到外面。
    小枝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时,他已走了一小段路。
    乍暖还寒的天冷得厉害,天地都被一层乳色的寒霜覆盖住了,他伤在了肩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很不平衡。
    大概身体太过虚弱,踩在地上的脚步也有些虚飘,好像随时要倒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张了嘴,撕心裂肺般喊出第一声“回来”时,滚热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糊了满脸。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冲,胳膊却被老常用力地拉扯住了。
    他要把她往屋里拉,她费力地挣脱着,一只手死死地扒着门框,仍是哽咽地对着屋外混沌不清地喊,“你回来,给我回来呀!”
    她揪着心,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远,害怕他要跌跤,也盼望他能忽然停下来回头。
    然而他这样子蹒跚地走着,一直到隐在雾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了,他到底没有跌跤,更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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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不过,并不是真正的结束。会有番外和后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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