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却也没那么脆弱,小妇人稳了稳心神,自郑荀身上下来:“郑荀,怎么又回去了。”
    “我也只是猜测,六儿,元儿性子像你的。”执拗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六儿听了不大明白:“什么?”
    “要真照方才衙役所说,月姐儿又曾见我进过衙门,两个崽子怕还在这衙门附近守着呢。”
    郑荀只带着她往县衙四周寻,连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石头狴犴都不放过,将这附近能藏两个小崽子的地方又细细筛了遍。
    还真叫他们找到了人。
    就在县衙对面的一处茶摊上,这摊主今日未出摊,炉子搬回去了,仅余几张板凳皆堆放在桌下空隙里,摊子三面撑着竹竿,顶上挂上麻布布幔,似乎一眼能瞧见里头的情况,是以方才见了谁也未留心。
    郑荀将桌凳移开,六儿举着火把照了眼,兀自在原地楞了许久。
    小妇人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被惊吓得不清,这会儿乍喜,却连笑容都很勉强。
    “可真是前世欠你们的,从我身上掉下两块肉还不够,还要生生将我心肝都剜去。”小妇人又落下泪来。
    这里头半倚着凳腿睡着的两个小崽子,可不就是六儿家的,小崽子们都睡着了,月姐儿趴在元儿腿上,元儿手圈在月姐儿背后。
    外面因为他两早闹得人仰马翻,这里却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片安谧。
    郑荀一手抱起个孩子,平素里那么严肃
    νΡō18.てōM的人,此刻跟木架子似的,让元儿和月姐儿趴伏在他肩头,瞧着有几分滑稽。
    六儿跟在郑荀后头进了县衙,一路穿过仪门、大堂、宅门、二堂,直至内宅。
    郑荀将两个崽子安置在炕上,这里是他一早给孩子准备好的卧房,六儿趴在炕沿,双目湛然清明直勾勾地盯着炕上熟睡的崽子瞧,似怎么也瞧不够般。
    小妇人已经很倦了,却强撑着不肯离开。
    郑荀去抱她,她乖顺地由他搂着,整个人像失了魂般。
    小妇人这般模样,郑荀忽觉眼热,贴着她的耳温声道:“六儿乖,如今元儿和月姐儿已是找回来了,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内宅里几人只专门伺候着郑荀,这处也不似六儿那个小院子,郑荀出门走了圈,连灶房在哪儿都未摸清楚。
    郑荀呆呆立在院中,一时怅然若失了瞬,好在几个奴仆和婆子已给叫回来。
    “大人。”
    他方才回过神。
    郑荀嘱咐声,转而又进了卧房。
    六儿扭头看向他,他长在大寨村似花一般的六儿,眸子哭肿了,明明这会儿孩子都已找回来,她脸上一丝喜悦都无。
    脂粉养了小半年,看着似乎与她十六七岁时并无太大差别,面容娇俏又艳丽的小妇人,却满面悲怆,浑身透着股无力的苍凉。
    “郑荀,我是不是错了,我带不好他们,连元儿书塾里魏夫子都常说,跟着你元儿会更好,叫我别误了他。”六儿咬着唇,手却在颤抖。
    要真当了寡妇便也罢了,可这崽子的爹分明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是最会念书的,是个官。
    六儿真的让两人吓坏了。
    郑荀惯来是最疼两个孩子的,元儿出生后他带了五个月,自疼到心坎里去了,月姐儿更不用说,这小女郎于郑荀完全是意外之喜,她胆子小,郑荀平时连重话都不会说句。
    郑荀这会儿却恨不能将两人都喊醒了给教训顿。
    六儿让他箍在怀里,几乎喘不上气。
    要在平时,六儿若露出这番心思,郑荀只有欢喜的份,但小妇人这会儿状态明显不对。
    郑荀亲了亲她的青丝,低声哄:“六儿,你莫乱想,元儿和月姐儿都是我的骨肉,我不会不管他们,元儿以后也要当状元的。”
    婆子将吃食做好送来,六儿压根没胃口,勉强吃了些,连身子都没擦洗,迷迷糊糊窝在两个崽子旁边睡了。
    郑荀捻好被角方下炕。
    他舍不得六儿哭,却由着喜鹊在院子里跪了半夜,虽明知怨不得喜鹊,不过郑大人便就是迁怒。
    春寒料峭,郑荀并未睡着,守了大半夜,看着泪痕未消的六儿,忽想起喜鹊还叫自己跪在外面,怕伤了她六儿又难过,又匆忙穿了衣服。
    他的六儿,对谁都心软,唯独待自己时心硬如铁,不肯再给自己一点机会。
    男人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冷,他远远地捂了好会儿,喟叹口气才又去抱她,他有千万种办法能叫她就范的,六儿的软肋太多,然而都抵不过这小妇人的一滴泪。
    “荀哥,你县里头的书院一个月休两日短假,你从未跟我说过……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落你面子的?”
    郑荀无数次想起她说这话时的表情。
    他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很少受旁人影响,若十七八岁的郑荀知道以后那个坐着骡车,摘着野花的小女郎将扰得他一生难安,他当初还会那样待她么。
    小女郎死过一次,长成了妇人。
    郑荀揣着太多的事,衙门里事务繁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搂着怀里娇香软玉渐阖上眼。
    郑荀又做梦了。
    他梦到黄损在那儿劝六儿改了入赘文书,他只在旁一语不发,两人吵了架,六儿摔了被子,旁的东西她也舍不得乱摔。
    她哭闹,将他跟村子里梅花讲过句话的事也拿出来说,说他心怀不轨,说他早存了这想法,发达了就想离开。
    自己铁青着脸,由着她骂,六儿骂起人来很难听。
    夜里夫妻两个又床尾和了,两人滚到一处,他在六儿身上折腾得汗水淋漓,六儿哭哭啼啼求饶。
    “荀哥,求你了,不要改那个文书好不好,我不会叫你郑家绝了后,我答应过我爹的,万不能应你改了文书。我爹说的对,我根本降不住你,你会走的,跟那些戏文里一样,纳妾另娶,什么大轿、婢女,我都不要了。”
    梦里小妇人哭得伤心。
    炕上男人猛地睁开眼,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内侧小妇人及两个娃儿早熟睡了,皎皎月光自窗棂泻了满地。
    唯那妇人满头青丝闪着可疑的晶莹剔透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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