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了惦记多日的谜团,薛讷想也不想,飞也似的跑向驿站,靴底踏上清霜打滑,差点摔了,他竭力一稳,脚步不停地冲上了二楼。
    但行至李弘房门口时,薛讷却忽然犹豫,顿住了脚步。片刻的迟疑,仿佛历经沧海桑田,他返身而回,对仍矗立在夕阳里的姑娘装傻笑道:“啊,抱歉抱歉,方才想错了事,我不是故,故意把你留在这的。”
    樊宁了解薛讷的性情,见他去了又回,匆匆一趟像是有狼狗撵着似的,便觉得不对劲,狐疑问道:“你解开那书里的谜团了?里面记载的什么?可有与我身世相关的?”
    “没有,我想岔了”,薛讷笑得人畜无害,“方想着什么‘西境清平东风暖’,以为悟到了,仔细忖度,又发现不对……”
    “什么‘西境清平东风暖’,你‘上坟烧树叶’,糊弄鬼呢?”樊宁逼上前来,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大抵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红衣夜叉”瞪眼夺魂的模样,“方才你说什么一半一半,难不成……那上下两阕里存在什么照应关系,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解,那本密册呢?快给我拿来!”
    薛讷此时忍不住有些怨怪李弘,打从李弘知道樊宁极可能是安定公主后,时常以一种心疼愧疚无限怜惜的目光望着她,动辄说什么“有兄长在不必怕”,还把密册的事情也告诉了她。薛讷承认,自己非常喜欢樊宁,也非常喜欢她的聪慧,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这丫头笨一点。从小到大,李淳风出的灯谜无论多刁钻,她皆能开解,那书若是落到这丫头手里就糟了。
    但此时樊宁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翻着他的内兜与袖袋,薛讷躲闪连连,无奈嗔道:“哎哎,别……你,你别这样,你再拽……”
    只听“嘶”的一声,薛讷圆领袍的前襟被扯烂,露出亵衣与一片细皮白肉来,两人皆怔住了,但也不过片刻的功夫,樊宁便将手探到他的衣袍内,继续翻掏着:“就你那性子,我会不知道,要紧的东西肯定是贴身收着……”
    “宁儿!”薛讷急了,大声一喝,“别再掏了,亵……亵裤的裤带断了……”
    樊宁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听了这话果然不敢动了,讪讪退后一步,看着薛讷整理零落的衣裳。外袍撕破便罢,这亵裤需得一直提拽着了,薛讷生怕樊宁杀个回马枪,再扑上来撕扯就完了,他试图将樊宁稳住:“我真的未解出来,若是解出来了,怎会不告诉你。”
    夕阳西下之际,华山山气极佳,流岚雾霭淌着金色的光晕,景致极美。但再美的景致,此时也难入樊宁眼中,她一改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静静靠在篱墙上,语带伤感道:“这般敷衍于我,还让我信你一辈子?”
    这是什么路数?硬的不行来软的了是吗?薛讷惯知道这丫头从小便是如此,竭力稳住心神,告诫自己万万不能着她的道。哪知樊宁竟然转身走了,薛讷左右为难,提着亵裤又追不上,只能在她身后喊道:“这世上我不管负了谁,都不会负了你……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你一定会相信我一辈子的……”
    樊宁本是诈他,听了这话,却脚步一滞,小脸儿红到了脖子根,她不愿让薛讷发现自己的慌乱,逃也似的向驿站走去。
    不远处,几个戍卫士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是嘴巴憋笑,鼻子却不配合,嗤嗤跑着气。也是了,荒郊野地的,竟有人在这里演话本,又撕衣服又道白的,简直比平康坊戏楼子上还精彩,樊宁气得翻了个白眼,心想薛讷所指是那密文,这些士兵却不知联想成了什么,搞不好暗地里还会编排他两人私相授受的戏码,届时传得沸反盈天,只怕李弘又要犯头风了。但这些事不好与人解释,樊宁亦不屑与人解释,一甩红缨,转身往驿站二楼走去。
    把头的厢房里,红莲铺好了床褥,焚上了清雅的香膏,看到樊宁回来,她忙迎上前,小手交握,似是有些不安:“宁儿,你方才听到了吗?”
    此间上房窗子朝南,正对着华山,樊宁以为她也听到了薛讷的话,搞不好还看到了他两个撕衣裳扯裤子,窘迫不已,眼神飘忽,舌头打结,尚未想好如何招架回应,又听红莲说道:“早就听说华山里有狼,没想到天尚未黑便出来嚎叫,真是吓人……宁儿,夜里有些凉,我一个人害怕,我们一起睡罢。”
    没想到红莲说的竟是狼叫,方才樊宁隐隐听到,却也没太过放在心上。不过这驿站墙土不够厚实,山谷风又大,微微一吹就透了。两个人窝在一处,确实比一个人暖和得多,更重要的是,这几日樊宁夜里常常惊悸而起,如有人在旁侧会好很多。
    估摸红莲并非真的害怕,而是想陪着她,樊宁心底暖烘烘的,但她计划今夜夜袭薛讷,把密册偷出来,踟蹰片刻道:“我睡在外面罢,红莲姐姐漂亮,我帮你把着门……”
    那厢薛讷方进门,便被张顺拦下:“薛郎,殿下有要紧事找你。”
    薛讷本想先回房换条亵裤,但听张顺说有要紧事,也不敢耽搁了,左手插兜悄悄提着亵裤,随张顺进了李弘的房间。
    李弘方沐浴罢,没有束发,穿着白袍亵衣,谪仙似的气韵浩然:“听说方才你来寻我,本宫正在沐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方才薛讷来了又回,乃是想明白此事尚不能告知李弘,并不知道他在沐浴,但现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殿下,臣忽然想起一件事:弘文馆别院的案子破了,但《推背图》却一直没有追回来。起初臣以为,盗取《推背图》不过是为了将脏水泼在樊宁身上,但现下真凶败露,已端了长安城中七八个藏身处,却一直没有找到抄本,可见此书紧要,应是随身携带。可一个不通汉话的胡人,为何要一直随身携带预测我大唐国祚的《推背图》呢?”
    李弘一听兹事体大,着实紧要,起身关了窗,再转过身来,神色已变得十分凝重:“先前你曾说,这案子应是与王皇后相干人士,冲着安定去的,目的在于离间父皇母后……若再牵扯出《推背图》,此人的目的,可不像是仅仅在于当年的‘废王立武’之上。”
    “殿下所说,也正是臣所担心,只是那《推背图》记述隐晦,当世能解的,只怕只有李师父……”
    李弘哼笑一声,说道:“这小老儿甚是可疑啊,作《推背图》的是他,抚养安定的是他,现下人又不知何处去了……若非与他相识多年,知道他的人品心性,本宫简直要怀疑于他了。”
    “殿下这话千万别让樊宁听见,不管谁怀疑李师父,她都会打人的。”
    “何止在安定面前不行,你以为本宫在红莲面前就敢说李师父坏话吗?”
    薛讷与李弘齐齐叹了口气,倒有些难兄难弟的意味。李弘见薛讷不时看看他的亵衣,自觉衣冠不整,惭愧解释道:“本宫方沐浴罢,想着你不是外人,确实有些失礼了。”
    “啊,不是,殿下不要误会。臣有一不情之请,事关公主案与天家尊严:眼下形势不明朗,可否隐瞒臣与樊宁同往洛阳的消息,待殿下到洛阳后,先面见二圣,若无甚不虞,我等再……”
    “你的心情本宫明白,为了保护安定,当真费心了。只是……此件事本宫没法帮你”,李弘说着,拿起旁侧案上的一封公文函,递向了薛讷。
    薛讷的左手仍拽着亵裤,单手接又显得无礼,他眨眨眼,佯装不适:“殿下,臣突犯眼疾,看不清字,可否劳烦殿下告知其中内容。”
    李弘不知今日薛讷是怎的了,方才就怪怪的,这会子又冲他挤眉弄眼的,吓得李弘不自觉后撤一步,顿了片刻方道:“我们才出长安,二圣便已得知了消息,派了杨炯前来相迎,明日便会在潼关相见了。”
    “杨炯?”薛讷抬起脸儿,或许是因为太过俊秀,每当他思考之际,总是显得不那般聪明灵透,“杨炯并非礼部中人,为何会派他来做这样的活计?难道……有何密文要传?”
    几乎与此同时,六七百余里外的洛阳城积善坊中,几辆马车踩着落日余晖,停在一处大宅院门前,其上走下两人,竟是高敏与李乾佑。
    只见高敏殷勤搀扶着李乾佑,推开小门,走入宅院,转过重重门廊,行至书房门前,高敏示意旁的随从各自散去,挑开门帘,躬身请李乾佑进了房中。
    书房大门一开一合,李乾佑捡了一块锦席,却没有落坐,气焰比方才消了一大半:“安定公主的奶娘已经到洛阳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可听闻圣人一直因头风昏迷,若是圣人醒不过来,这人也带不到御前啊……”
    高敏哼笑了一声,一改方才在屋外对李乾佑低眉顺目的态度,边踱步边道:“圣人哪里是因为头风而昏迷,不过是为了安定公主遗骸不翼而飞而惊惧心碎罢了。只要我们把真正的安定公主和证据摆在他面前,他知道女儿不仅没有不翼而飞,还活得好好的,哪里还会犯什么头风呢?”
    说着,高敏慢慢踱至主位坐下,示意李乾佑也坐。经樊宁一案,李乾佑看起来苍老了不少,此情此景他倒不像个朝廷三品命官,而像是高敏的管家老奴。李乾佑仍满心迟疑,又问道:“可是天后亦在宫中,如若让她知道我们要直接带人去面圣,难保……”
    “这你不必担心,再过三日便是祭地大典,武后需一早出宫主持献祭,落日方归。紫微宫里,我已安排了得力的奉御,无论如何也会让圣人在那日苏醒过来。”
    “可公主本人并不在我们手里,这……”
    面对李乾佑的接连逼问,高敏已有些不耐烦,拿起茶盏,沏了壶中水,也不管是冷的热的,便递给了他,示意让他闭嘴:“一切我已安排得当,你就只管等着看好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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