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珍和钟显声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当一对男女第一次相见,彼此都是完美的样子。她那时在段家的酒楼遇到来查事的钟显声,嗪着棒棒糖的嘴还会甜甜问他一句:“钟sir来办公啊?”
    他面对叔父们都是冷冰冰一张脸,看到她时才会微微点头向她示意,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弯弧,脸颊的酒窝淡淡陷下去。
    “嗯。”
    宝珍便陷在了他吝啬的笑容中。
    …
    伍爷要见宝珍,宝珍是伍爷黑钱去向的关键人物,警方的意思是安排他们见面,让宝珍做线人。
    钟显声升官后,劝她协作的事不必他亲自出手。
    宝珍被请到O记。
    O记办公室墙壁刚被刷新过,空气里透着化不开的油漆味道,一杯茶在宝珍和何sir之间推来推去,由热变凉,无人饮下。
    “段小姐,伍爷家人全部离港,在港的熟人只剩你一个契女,名义上讲你们有情分,他要真的担心你,怎么会要求见你,让你被差人盯上?”
    宝珍说:“这属于我和伍爷的私事,不便告知。”
    O记请人合作逃不过威逼利诱的法则,何sir又说:“明年就是九七年,谁也不知道小苏州届时还会不会有生存空间。”
    宝珍目光冷淡:“小苏州做合法生意,除非香港法律改变,小苏州的生意也会跟着改变,多谢何sir关心。我可以去见伍爷了?”
    因为是伍爷主动要求见宝珍,伍爷是o记重犯,何sir亲自送宝珍去见伍爷。
    宝珍和伍爷的对话都被监听。
    伍爷比之入狱前,形神消瘦近半。宝珍上次见他在他四十岁的生辰,彼时他有妻有子,容光焕发。不过是叁个月的事,他由得意变落魄。
    伍爷是钟显声亲自捕获。
    伍爷的社团创立于九龙寨城的年代,几十年风风雨雨,到伍爷这一代,已成一座大树盘根在本埠,阴影覆盖在本埠每一寸土上。
    钟显声推翻伍爷社团,在他的年纪被破格提拔。
    “契爷。”宝珍说。
    “嗯,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契爷费心了。”
    伍爷和宝珍的父亲段大海当年一起入社团,一起从四九仔做大,段大海因私事自立门户,伍爷则留在社团里。两家多年相互扶持,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伍爷也认宝珍做契女。
    宝珍说:“我昨天和沉姨小静通过电话,他们在伦敦一切都好,您不必挂念。”
    伍爷看着宝珍的眼神,有种道不明的情绪。
    绝非男女之情,而是他觉得宝珍很复杂,另他看不透。
    “宝珍,你仍同那个差人在一起?你听我话,趁他没把枪口对准你的时候,早日离港。”
    其实宝珍和钟显声的关系,比伍爷想得还要糟糕。
    钟显声早将枪口对准了她的脑袋。
    “多谢契爷挂念。”她没说自己几时离港,只是让伍爷放心:“契爷不要担心外面的事,一切都好。”
    何sir把伍爷和宝珍对话的录音播放给钟显声。
    “段宝珍口很严,他们见面,也基本是段宝珍在讲,伍爷什么都没说。”
    钟显声放下耳机,道:“去查伍爷妻子在伦敦的关系,任何亲戚朋友都别漏过。”
    段宝珍两次提到伍爷的家人,钟显声觉得这不是她的性格。
    段宝珍既然要守口如瓶,说一遍的事便不会说第二遍。
    …
    段宝珍连续叁日在小苏州登台献唱,她什么都唱,叶倩文、邓丽君、王馨平…她现在的嗓音,已经唱不了太前卫的歌曲。
    钟显声明显不喜欢她登台献唱。
    他在她唱完《当相对渐成习惯》后,上台去牵着她的手离开。叁年前《中南海保镖》在本土上映,她买了两张戏票,在影院门口等钟显声,钟显声因为工作耽误掉,她便一个人去看。
    钟显声补票进去时,电影已经在播放片尾曲,就是这一首。
    他们同床许多年,从未步调一致过。
    “我唱得动不动听?”宝珍仰面看她。
    “动听。”
    “和王馨平比呢?”
    宝珍比王馨平年轻许多,唱不出王馨平沉淀后的沧桑感觉,她的声音更年轻,也更迷离,像诗人笔下湖面上笼罩的薄雾。
    宝珍以为钟显声今日来捧她的场,是急着同她回家做爱,可他把车开到段家浅水湾的旧宅。段大海死后,这座宅子属于宝珍,但她不住这里。
    “钟sir带我故地重游,叙旧吗?”
    多年前,他在这座别墅里,当着她的面带走她父亲。
    灯泡里灯丝烧坏,开不了灯,就借月光照明。
    钟显声看向段宝珍浅浅的眼线,问她:“你设计伍爷?”
    “钟sir不要冤枉我。”宝珍虚伪的笑一笑,“我段宝珍只是女流,不敢参手江湖上的事。”
    “今天何sir追踪到沉美娟的老表在伦敦唐人街做进出口贸易,资金流十分庞大,只要再向两地银行核实,就能证明他的资金来源是伍爷的那笔黑钱。”
    “是吗?恭喜钟sir终于查到这笔钱的去向。”
    “多得你相助。”
    “不要冤枉良民,伍爷是我契爷,我怎么会害他。”
    “叁年前…”钟显声吸气,道,“你父亲在监狱被狱友杀害,你是不是早知是伍爷的人?”
    宝珍只是笑一笑。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宝珍…”钟显声头痛,他一点也不想宝珍牵扯到这些事上。他面对案件,有抽丝剥茧的耐心和智慧,面对女人却毫无头绪。
    眼前的女人好复杂,明明许多年前还不是这样子。
    他关着她,锁着她,以为能令她成为一只快乐无忧的金丝雀。
    他走上前,手掌贴住宝珍的腰,眼神渐渐无情起来,声音也是透着冷:“所以你为了报仇,让伍爷屌你,让他那肮脏的东西,进入你的身体…”
    “你讲我有,我便有。”她弯起薄唇,唇膏在月下变得亮晶晶。
    宝珍点起脚尖,在钟显声唇上一吻。
    “宝珍,我真的好恨你犯贱。”他忽然发怒地捏住她的脸颊,把她推到在布满灰的沙发上。
    宝珍的背撞在沙发上,荡起尘埃。
    “我能勾引你,便能勾引别人,你早该料到我是贱人。”
    钟显声一巴掌打红她的脸颊。
    宝珍笑出声,尽管她眼中有泪光。她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那个词怎么讲…
    Masochism。
    可她大学一年级学习心理,能够断定自己不是。
    受虐狂能从对方的施虐行为中感受快感,她的快感却并非源于受虐,而是来自钟显声,她只是唯独喜欢看他失去冷静。
    钟显声是爱无能,很明显的反社会人格,尽管他伪装得良好,宝珍还是将他看穿,或者说,钟显声从不对她掩饰。
    他脱去西装外套,拿出腰间配枪,冰冷的枪口沿她大腿根上滑。
    “你总在逼我!”他闷声低喊。
    她的双腿夹紧他的枪杆。
    “当初在这间屋你同我第一次上床,今天要不要重温旧梦?我记得,你当时好痛苦。”
    …
    钟显声生来有心理缺陷,他小学时就意识到这一点。他看到几个同学在一起虐待一只流浪猫,毫无波澜,最疼爱他的外公过世,家中人涕泗横流,他却没有掉泪的冲动。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是一只怪物。
    怕自己终将成为罪犯,他选择了去当警察。冷静、残忍,没有恻隐之心,再适合不过。
    他一直将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有任何破绽。
    直到那一天。
    段大海已经入狱,他前往段宅,对宝珍做笔录。宝珍当年在国外念大一,因为家中的事,学业搁浅。
    十七八的妹妹仔,如花似玉的好年华。
    他平日和宝珍就有往来,宝珍喜欢他,他看得出来,感受得到,却未给过她回应。她是社团大佬的女儿,钟显声是警察,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和必要。
    当日宝珍递给他一杯水,她看他时的情愫,已由热烈转向淡泊。
    钟显声当时想,她不再炽烈地追求他,对谁都好。他饮下她递来的水,却没想到被她算计。
    她在凉开水中掺入西班牙苍蝇水。
    事后,宝珍在被子里发抖,钟显声掀开被子,她白玉似的身体布满斑驳痕迹,是他施加的凌虐。
    那是宝珍第一夜,做到天亮,西班牙苍蝇水才失去效力。他先送宝珍去医院,回到O记才知道段大海的长男,宝珍的哥哥段保宁已经连夜逃去大陆。
    钟显声才明白他被钟家兄妹戏耍。
    他叁十年所有的失控,都源自于宝珍。
    他试图找回自己的冷静,那件事后,他要惩罚宝珍,他把小苏州还给宝珍——小苏州是段大海手下一间舞厅,让宝珍做小苏州的生意,有几分逼良为娼的意思。钟显声要折磨宝珍,逼段保宁回港。
    那段时间,宝珍举步维艰。
    宝珍也是段大海的掌上明珠,她不愿做妓女,钟显声手把手教她。
    他教她男人的敏感点是什么,又教她怎么让一个男人在床上快乐。
    宝珍时常委屈地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钟生,你放我回去念书好不好?”
    钟显声决心不再相信她、怜悯她。他封闭自己的情感,甚至不再对她笑。办案不顺利,他都拿宝珍来发泄。
    小苏州的舞女在前台跳舞,他在后台化妆间干得她。
    钟显声以为没了段家,段宝珍不会再兴风作浪,但他明显低估她。
    宝珍怀了他的孩子。
    他日复一日,按部就班活在这座楼宇密集的现代森林里,如同电车轨道上的电车,只需沿着轨道前行。
    遇到段宝珍以后,一切都在脱轨。
    那日他在中环附近办案,宝珍前一夜得他允许,这日可以出门带着小苏州一个小姐去皇后大道一家私人医院做人流。
    那日皇后大道的电车突然脱轨翻车,多人受伤死亡。
    不止是电车脱轨,他钟显声亦脱离轨迹。
    他奔赴向事故现场,一名一名伤者确认…没有宝珍…还是她受伤已经被抬去医院?
    不过那日早晨宝珍煮饭烫伤手,便没有出门。她在电视上看到电车脱轨的报导,还侥幸地想自己捡回一条命。
    当夜钟显声同她做爱,也不知是在虐待她,还是虐待他自己。他不顾宝珍紧涩,仍然向她里面撞击。过程太过痛苦,宝珍也忘记他有没有戴套。
    而后她就怀孕了。
    那个孩子自然是被打掉了,不过是宝珍自己打掉的。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不愿意再怀另一个孩子。
    钟显声不放过她,她已经开始恨钟显声。
    你说人这生物,也真是奇怪,总是无法心灵相通。在她恨钟显声时,他却爱上了她。后来,她在伍爷帮助下顺利带着小苏州度过难关,生意越来越好。宝珍年轻,但不傻气,段保宁走之前吩咐她别信任何人,其中包括她契爷。
    宝珍不过是利用伍爷沽名钓誉的性格,请求他帮助。
    江湖儿女,为的不就是一个“义薄云天”的好名声。
    时间过去叁年,叁年前,段大海被新入狱的古惑仔用刀片割喉而死。
    宝珍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她不漏声色。香港慈善家、社会救济组织遍地,却无人帮助她。不是报仇心切,她也不会利用当女人的优势。
    叫她陪伍爷上床?做梦,看到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她就要呕吐。
    自始至终,她利用的只有钟显声一个。
    宝珍只是利用枕边人的便利,得知钟显声在追踪伍爷。一年前她去给伍爷还钱,然后躲在他家附近一夜,第二天才离开,她故意撕开自己的裙子,在外露的皮肤制造暧昧痕迹。
    她利用钟显声的高傲和自负,借他的手对付伍爷。
    段宝珍借刀杀人,又将钟显声的玩弄手中,她自认已经不算是好女人。回顾从好女孩段宝珍变成坏女人段宝珍这一路,她走得顺风顺水。
    她只得一件憾事,你猜猜是什么?
    是她没完成大学学业?是她没同哥哥去大陆?是她没有和钟显声在同一时间爱上彼此?
    都不是。
    她只是遗憾,1995年邓丽君去世,她没来得及看她一场演唱会。
    她是那样爱邓丽君甜蜜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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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k字相当于双更啦。
    西班牙苍蝇水=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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