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公子,还记得我教你认识的那些星辰吗?”
    “认识啊,三垣二十八宿,我都记着呢。”云天河指点夜空,细数星辰,柳梦璃在一旁看他。
    “果然一个不差。”柳梦璃笑着点头,脸上比方才更有些血色了,这让云天河确信她的身体在好转。
    “我觉得有意思,所以记得用心一点。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夜里我没什么事情好做,又睡不着,就躺在树屋顶上看天上星星,看它们慢慢绕着北辰星转。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云公子也喜欢看星星吗?是了,当时你学的时候就说过的。我也喜欢看这些星辰,虽然我一直住在柳府,可每当我抬头望天,总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的,很美好的,能看到星星,我觉得很自由。如今和云公子去了这许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见过这么多人,再让我回柳府一个人生活,却已经不愿意了。”
    云天河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柳梦璃从来是端庄稳重的模样,今夜一脸病容,神气反倒比往常活泼些。“世上人的心声各不相同,初听时只觉得新奇,可听得多了,也觉得大差不差。替人伤心,替人难过,我倒是高高在上了,把人的心思看得比他自己还明白。庙里的神仙菩萨也是一般,我便觉得无趣,宁可不要它,前些日子我不去听了,一下就舒畅很多。那时候我就想,人有分别心未必不是好事,强求平等,反倒是执迷。像云公子你,虽然性子洒脱不羁,可也会心疼人的,这事情上我们没有差别。”
    云天河瞧她自说自话,眼睛里有往常没有过的神采,清清冷冷的容靥一笑起来,比这后院千百朵桃花还艳丽,他不觉看的呆了。少年慕艾本是寻常,柳梦璃是古今难寻的绝色佳人,风姿玉骨,品貌皆佳,又是极好心的,轻易就能招人喜欢。云天河也不例外,他总是会不自觉红了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冷香气,或者是脸颊上吹过她说话时呵出的暖风,一时间总是怦然心动,这时候就连她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唉,云公子,原来世界是这样广大的,我离开了柳府才知道。在天空飞过的鸟儿就不会被关进笼子里,假如进了笼子,那就是它死的那天。”
    “梦璃,你说这些,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在说命。菱纱有她的宿命,我也有我的宿命。云公子,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我宁愿自己没想起来,宁愿自己还是每天和你们一起,陪你在陈州河边吟诗的时候,是我这辈子里最惬意的时光。如果我没知道这一切,我还可以与你一起走遍天下,去西域之外的世界看看,去天外看看,我还能看着你的眼睛,看见你站在陈州河岸的长柳树下。”柳梦璃面上带笑,可眼泪已不住地流淌了,她本有病色,如今更是娇弱如风中凋花。
    云天河不知如何宽慰她,知道她现在一定冷极了,他想把眼前的女子抱在怀里,可又不敢唐突,他低着头,嗫嚅道:“你别难过,我肯定会一直陪着你的,哪里也不去。”
    柳梦璃上前两步,凑近了他,“云公子,可否。”她扶着云天河的臂膀,倚在他肩头。
    云天河的两颊红得发烫,他觉得自己的肩头像是压了一枝桃花,或者是一匹冷白的绸缎,柳梦璃没什么重量,轻盈地仿佛可以被风吹起来,可云天河却一点也不敢动弹了,他就像被下了咒,中了什么魔法,身子绷得僵直。
    “云公子,你喜欢梦璃吗?”
    “喜、喜欢。”
    “真的?”
    “喜欢,还分真的,和假的吗?”
    “云公子,你明白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吗?”
    “啊,你也这么问我。我……真的不太明白,就是每次见到你,就、就好像,很紧张,有些喘不上气。”
    “是吗?对不起。”
    “不是不是,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看,对我又很好,所以我才……唉,我说不明白,菱纱也说我傻,他问我是哪种喜欢,我就说不明白。”
    柳梦璃怅惘地叹息,“假如,假如是我先遇见你该多好,云公子,我只是好后悔,总以为人生还长,我们相处的日子还久,所以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看着你……其实,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相处地这样开心,我也多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人的缘分真是注定,老天要收走的时候,一分一刻也不多等的。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学会了很多本领,可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放不下。”
    “什么事?”
    “你的事,和你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放不下。”柳梦璃拥着云天河,哀声流泪。
    云天河心里好像有一万支爆竹,劈里啪啦地爆炸,他着急得要命,他难过得要命,他不知所措,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拍打柳梦璃的脊背,“别哭、别哭,你怎么了嘛。”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再不能相见,云公子,你是否还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云天河如此说道。
    “云公子,你是要拯救天下人的大英雄,注定不会留在一个地方的。我很感谢你今晚来看我,原本你不来找我的话,我、我也想再见你一面的。”
    “梦璃,你要走了吗?去哪里?我陪着你。”
    “不必,你留下,和菱纱在一起,我很放心。”柳梦璃本已经平静的脸庞,再看到他爱惜的眼神,禁不住又一次流泪,她将一枚翡翠放进云天河手中,也攥着他的手掌,“我……至于我的话,云公子,还是早些忘了梦璃吧。”
    她抽身离去。像山间的岚雾慢慢消失。她踏步飞入夜空,身影沉没在参宿附近的黑暗里。
    云天河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一直等到天亮。
    韩菱纱见到他的时候,后院的桃花都落尽了,野人就那样站在遍地落英中,肩头堆满红雪。
    韩菱纱是捧着食盒来探望柳梦璃的,看云天河神思不属的样子,凝神感应时又察觉不到柳梦璃的气机,她连忙问:“梦璃呢?”
    云天河说,“她走了。”
    “走了?她生病需要静养,怎么走了?和谁走的?”
    “她一个人走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怎么不拦着她?”
    “我昨晚睡不着,来看她,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还流了眼泪,然后她就飞走了。”
    “傻瓜,笨蛋!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知道,我想去追她的,可她叫我忘了她。”
    韩菱纱见他神情恍惚,不由心疼,“天河,你喜欢她对不对?”
    “是,刚才我试着忘记她,我忘不掉。”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拿不了主意吗?既然舍不得,就去把她追回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通呢?”
    云天河点点头,“好。”
    柳梦璃此行远去,云天河一直眺望,看得分明,她是去了昆仑一带,消失在琼华派附近。
    未免柳世封夫妇伤心,韩菱纱推说去昆仑做客,却不提柳梦璃出走之事,他们将实情与慕容紫英说明,这位琼华弟子已将他们视作好友,此行义不容辞。
    待三人循着柳梦璃的踪迹,一路行至琼华派卷云台,此地空旷,唯有风卷流云。
    韩菱纱问:“天河,你看到她是来了这儿吗?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暗道?”
    “梦璃她去了一颗星星上,并没有留在这个世界了。”
    “星星上?我们怎么过去,飞过去吗?”
    “不行的,我试过,往上飞太高的话,会遇到大风,风很烈,而且天很厚,我有一次飞了一个月,还是没飞到尽头。”
    “连你也飞不过去,那梦璃是怎么过去的?”
    云天河边比划边解释,“星星离我们很远,有时候又很近,有几颗星星就很近,但大部分都很远。梦璃去的这颗星星,在越来越接近。”
    “星星……你是说妖界?”韩菱纱恍然大悟,“天上的星星都是一个个世界吗?”
    “我没进去过,不清楚。”
    慕容紫英感慨,“原来除了我们所在之处,还有这许多天地。不过,你们所说的妖界,难不成是本门记载中那个妖界?柳姑娘又是如何进入妖界的呢?”
    韩菱纱暗叫糟糕,却是情急之下忘了琼华与妖界的恩怨,一时口快把猜想说了出来。
    云天河取出柳梦璃交付给他的玉佩,“梦璃她,她是妖。”
    “什么?”二位同伴异口同声。
    “嗯,之前她身上带着这个,把妖气遮掩了,我还以为她只是有些特别。她说自己想起来一些事情,然后就进入了妖界。”
    韩菱纱喃喃道,“她当年被你爹带到寿阳,又是妖,难不成,是当年琼华大战时候,被你爹救下的小妖吗?梦璃,她这是回家去了。”
    慕容紫英在一旁脸色铁青,这些日子相处,他与云、柳、韩三人都结下深厚的交情,虽然并不直言,心里却把他们当作好友,可如今却有一位伙伴,是妖类的身份,一时叫他心中痛惜。
    韩菱纱心思敏捷,一眼瞧出了端倪,此时正需要众人同心,若这位琼华弟子惦念门派旧仇,踌躇不前,那不如把话说开,好聚好散,“小紫英,你是不是觉得梦璃是妖,所以讨厌她了?”
    慕容紫英思忖片刻,缓缓道:“我认识的柳姑娘,性情善良,以助人为乐,慕容紫英认可她的秉性,也把她当作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这一点,不论她是人,或者是妖都不能改变。”
    云天河喜不自胜,“紫英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就说谁都会喜欢梦璃的。”
    韩菱纱忽然说,“有人来了。”
    他们一行御虹而来,云天河虽成阳神剑道,可气势不减,即便此处是琼华派偏僻之地,依旧惊动了门派中人,那琼华掌门夙瑶率众而来,多日未见,她依旧风姿照人,见到云天河与韩菱纱时,神情严肃,而她瞧见慕容紫英,更是眉目含煞。
    “二位为何又不请自来?若是有什么企图,不妨明说。”
    云天河直言,“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就是路过本派?二位又为何与琼华叛徒同行?”
    这一番话,不止云天河三人吃惊,就是众多琼华弟子也是哗然。
    慕容紫英上前躬身见礼,“掌门,请容弟子禀报。”
    “不必了,你慕容紫英好大的本事,敢私自违令出走思返谷,又与这两个行踪可疑的外人勾勾搭搭,莫非仗着自己一身师传的本事,又受同门青睐,恃宠而骄,故而视我琼华清规如无物?那好,既然翅膀硬了,本座也留不下你,从今往后,慕容紫英不再是我琼华门人,把宗炼传你的剑匣留下,你可以走了。”
    云天河惊叫,“凭什么?!”
    夙瑶冷笑,“就凭我是琼华掌门,二位是要为慕容紫英出头吗?这是本门内务,恐怕你们是不能干涉的。”
    韩菱纱气恼不已,“你这掌门,嫉才妒能,自己的道行浅薄,内斗的本事倒是一流!既然你们不要慕容紫英,他以后就是我们神剑门的人啦!”
    几位相熟的琼华门人也劝,“掌门,慕容紫英毕竟是我派中流砥柱,怎好轻易驱赶?”
    夙瑶闻言更是冷笑,“好啊,原来慕容紫英早已叛投别派,今天不管是谁来求情都没用,不论如何留他不得,本座看在他多年辛苦,还未治他的罪,否则便要废去一身道法,挑断手筋脚筋,再逐出门派。”
    慕容紫英语气焦急,“掌门,慕容紫英对天发誓,从未做过任何不利于门派之事,所行不违本心,此前之所以不告而别,也是事出有因,还请掌门宽限,让弟子解释原委。”
    夙瑶略一昂首,“哦?看来你还有话说,既然如此,本座便宽大处置,你自去领罚,什么时候诚心悔过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韩菱纱怒不可遏,“你根本就是想折磨他!他是死是活还不是你一句话?紫英,你也是个笨蛋,琼华派出了这么一个掌门,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和我们走吧!”
    慕容紫英缓缓摇头,“不,我不能走……琼华是我的一切。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有我的童年,我的好友,我的师长,我师公的坟冢,继承了他的剑匣,我就要争这一口气。”
    一众琼华弟子极动情地呼唤他,而夙瑶也只是神情淡淡,似乎拿准了慕容紫英的心思。
    云天河极为沮丧,“那你要走了?”
    “是,今日一别,来日还能再见。”
    “……”
    慕容紫英卸下剑匣,袒衣穿骨,枷锁上身,由正法长老带去石牢。云天河二人目睹同伴遭这样酷刑,皆是气急,慕容紫英只是朝他们摇头,他一路走去,滚烫的血从后背流淌,在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夙瑶请他二位早些离去,云天河却是不肯,如此便是要与琼华派作对了。他双眸中剑意森森,众人胆寒不敢近前,掌门再三催促,十余忠心弟子结阵上前,然不敌那人随手一剑,终是夙瑶自找台阶,就把这卷云台让给他们二人,还遣人在此看守,毋令他们闯出。
    琼华众人离去,韩菱纱冷声道:“我早就知道这掌门不是个好人,惺惺作态的样子叫人作呕。”
    云天河只是沮丧,“我太没用。梦璃要走,我留不住,紫英也走了,我也留不住。”
    “天河,还有我呢。”
    “菱纱,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走啊?不行,我真的……”
    “傻瓜,我说好要陪你一辈子的。”
    野人望着卷云台外的天空,“梦璃去了妖界,一定有办法去到那里的。琼华派的人既然能把妖界捆住,办法就在这里……我们去找玄霄,他肯定知道办法。”
    看守弟子还未来记得喝止,云天河化作金碧剑虹,裹着韩菱纱就往琼华禁地飞去。那看守弟子中有一人道号怀朔,却暗中留了个心眼,劝同伴莫要向掌门禀报,“这两人本领高强,我们琼华派里没有人能敌得过,就是汇报给掌门恐怕也是叫她难堪,听他们方才所言,似乎是要去禁地,不如我们跟去看看。”
    另一位弟子不愿多事,于是只怀朔独自前往禁地。
    云天河二人再会玄霄,将手里两件寒器交付,随即便询问妖界之事。
    玄霄听罢来意,倒也直言,“我琼华秘传有双剑之法,借双剑灵力,足以网缚妖界,此中奥秘我可以讲与你们听,只是如今望舒剑不知所踪,想要施展此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韩菱纱却不肯透露手中晦月剑的面目,此间别有一番女儿家的心思,却不是云天河能猜到的了,“你先说吧,我们自有打算。”
    依照玄霄所说,欲网缚妖界,需先通晓观星术,测准妖界方位,以望舒剑极阴之力横跨世界隔阂定位妖界,再以羲和剑极阳之力贯通两界。
    韩菱纱听罢后便欣喜而笑,“这么说来,最关键的是观星术和望舒剑,而想要贯通两界,只需要极强的灵力。双剑合并则能将两界通道稳定下来,并非必需。”
    玄霄道,“人的力量如何能与天地相比,若无双剑之力,两界通道是不可能打通的。”
    “哈,你是小看人。”
    二人从玄霄处学来双剑秘法与观星术,这便离开禁地,出门却正好遇到前来探查的怀朔,这位琼华弟子性情端正温和,平日里最受同门喜爱,为人处事都极妥帖,见面先抱拳行礼,言辞间对这两位琼华外敌极为客气。
    “二位是紫英师叔的同伴,如今师叔蒙受这无妄之灾,我心中实在不忍,还请二位仗义出手,救一救他吧!”
    云天河怅然道,“可他自己不愿意。”
    “师叔那边,我会尽力去劝,二位不妨过些日子再来琼华一趟。”
    韩菱纱冷哼一声,“都怪那个小肚鸡肠的夙瑶掌门,我看不如把她赶走,让紫英当这个掌门好了!”
    怀朔神情一动,嘴上却仍说:“夙瑶掌门为琼华殚精竭虑,又有一众拥趸,还是深得人心的。”
    “好哇,你也不老实,这样吧,我这里呢有几本厉害的功法,你拿回去找熟悉的人分一分,告诉他们这些是你们紫英师叔费尽心思从一些上古遗迹里夺来的神功,本来是打算上交门派的,现在就先给你们学着。”韩菱纱的褡裢里倒是常备神剑门秘籍,出门在外问亲访友送两本也是极好的。
    女飞贼这会不偷人家的秘籍了,她打算把整个琼华派偷到手里。
    辞别了忧心忡忡又满心期待的怀朔,二人重返卷云台,韩菱纱本就精通风水堪舆,学起琼华道胤真人传下的观星术也很快上手,厘定了妖界方位,她取出晦月剑,以太阴剑意灌注,随即朝虚空一跃。
    韩菱纱牵引云天河一道神念,化作无形剑虹遁入太虚,在绵绵若存之隙遨游,她感觉到了一片星空,六界交叠在一起,互不干涉,世界的间隙是一片混沌,混沌里的时空无垠,周天星辰运行此间,各自有序,那妖界是一枚彗星,每十九年接近人界一次,如今已经到了最近的时候。
    太阴剑主能历六界无碍,她径直遁入妖界,此处是梦貘一族生存的土地,是一处奇特的星岛,岩层苍黑,遍地是灵气逼人的紫色晶石,整体如斗,内里中空,层层下行,众妖居住建筑便安在岩壁上,最底层是妖族宫殿,乃梦貘一族之主所住之地,韩菱纱便是在此处寻见了柳梦璃。
    妖界之主接见了柳梦璃,相见亦相识,共叙前情,原来她们竟是至亲的一对母女,当年妖界与琼华交战,少主柳梦璃在战火中失散,今日重返族地,相别近二十年,凄楚本自难言。
    韩菱纱听罢实情,当即遁出虚空,她这般神出鬼没叫一众梦貘大为吃惊,柳梦璃连忙相认,倒是免去一场兵戈。
    云天河一道神念化形,三人重聚,自是感伤,而云天河想要进入妖界,却另有一番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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