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隐蔽的地下室里,诺拉和他面对面站着,她的半面脸都掩藏在烛火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可克利夫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就像他能穿过黑暗瞧进她的心里去。
    认识这么些年来,诺拉一直都是活泼开朗的,可她骨子里的坚定和骄傲不输于任何男人,至少,他从未听她用这种类似于请求的语气和他说话。
    可他却沉默着看着她,脸色枯槁,疲惫又平静。
    “你不会答应我的,对吗?”诺拉看上去并不意外。这位老朋友虽然大多时候不爱说话,脾气古怪又孤僻,可他有一点却和他们一模一样——固执到令人头痛。他常常会为一具他感兴趣的尸体而忙上一天一夜不睡觉,为找到一本优秀的医学孤本而高兴上半个月……一旦他决定了某件事,几乎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诺拉轻声叹气,摇了摇头,终于不再试图说服他,只是轻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克利夫兰?……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尸体……多过更喜欢活人吗?”
    那你又为什么会如此肆意地拿活人做实验呢?
    克利夫兰抬起眼睛,多日接连的熬夜和高强度工作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消瘦苍白,站在黑暗的影子里就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魂,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
    她的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实验台上,陷入深度昏迷的年轻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奇怪的试管,面色在火光的照应下也隐隐发青,看上去犹如恐怖片里的画面。
    诺拉闭上眼,轻轻吸气。
    当一切都已经摆在眼前了,当他为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改……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对不起……”
    克利夫兰喃喃,“对不起……诺拉……对不起。”
    “你不需要和我说抱歉。”诺拉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向那些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人道歉吧,愿他们每一夜在你的噩梦里出现时,你仍然能看着他们的脸说出这一句话。”
    克利夫兰浑身一震,他低下头,默然无语。
    “你现在要怎么做,诺拉?”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清,“你会……为了那些人,对我动手吗?”
    诺拉沉默半晌。
    “我会,我会这么做的,克利夫兰。”她如此回答,“从你为莫里亚蒂效力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失去你了。”
    “莫里亚蒂?”他愣了一下,“……谁?”
    诺拉顿住。
    ……
    距离诺拉离开贝克街已经快有十天了——华生在贝克街221b号的墙上忠实记录下了这个数据。
    此时为了防止莫里亚蒂再次作出一些卑鄙的举动,郝德森太太已经被送回了她的老家安度晚年,除了日常照顾快要生产的玛丽,华生仿佛回到了过去他们三人同行的美好日子——忍受福尔摩斯对某些“总结了人类所有愚蠢言论(原话)”文章的吐槽,在各种如山堆的资料地图中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以及……安慰常常莫名其妙在工作中走神的好友。
    “她究竟会去哪儿呢……”华生看着墙上的刻痕,充满担忧地叹息,“上帝保佑!就算她足智多谋,她依然是一位女士啊!”
    正在低头翻阅地图并且做着华生看不懂标记的福尔摩斯顿了顿,他没有抬起头,只是很平静地开口,“我们不应该小看她,医生——有时候,女人拥有比我们更可怕的意志,以及力量,如果她们决心成功地去完成一件事的话。”
    “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华生忽然笑了,可那笑容很快也淡了下去,医生的表情重新变得忧郁,“噢我的朋友,你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对吗?就像是脑子里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预测不到什么时候它会断裂,而你却会因为它整日整夜都无法安眠——”
    “是吗。”福尔摩斯依然没有抬头,淡定道,“自信者向来都不会有这种烦恼。”
    华生这次没有上当,“是吗,我的朋友。你的自信从何而来?诺拉现在面对的人可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而是莫里亚蒂和他大半个余党组织!”
    福尔摩斯无声地笑了笑,似乎看见华生的模样感到很有趣,面上看不出丝毫担心,只是颠了颠烟斗,悠悠然抽了一口,用拖长的,懒洋洋的声调告诉他,“不要紧张,老朋友,你应该放松一些——我知道她在哪,你只需要动一动你那因为过于懒惰轻松的婚姻而生锈的大脑就能知道答案,简单得如同每一次的猜字谜。”
    华生,“如果您是在取笑我的智商,那么不得不说您每次都很成功。”
    福尔摩斯哈地笑了一声,“您知道您刚才的反应实在很扫兴对吗?要知道观察您表情的反复变化可是我最近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华生,“……我真佩服诺拉,她不仅忍受了您五年,而且还决定忍受接下来的五十年——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一起生活这样地狱般可怕的时光。”
    说到这个名字福尔摩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静默了片刻,才低沉着声音开口,“每个人都有权利作出选择,而我相信,她的选择并不会错。”
    华生,“您指的是他选择了你,还是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了你?——噢夏洛克,这个自我安慰的方法可真新鲜。”
    福尔摩斯再次颠了颠烟斗,似乎在斟酌重量,眼珠在窗外午后阳光的照映下通透成了一种神秘的银灰色,仿佛某种质地坚硬的宝石。他神情庄严地注视着外面安静的街道,似乎在思索,片刻之后才缓声开口。
    “如果我们想要废除暴君,我们首先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华生?”
    医生愣了片刻,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呃……也许是革命?”
    福尔摩斯瞥了他一眼,“您的回答,毫无意外。”
    华生,有些郁闷,“……那么您的卓见呢?”
    “如果你们想要废黜暴君,先瞧瞧他在人民心中构筑的权位是否已经被摧毁。”福尔摩斯如此告诉他,“而对于莫里亚蒂这样的人来说,他永远不会对他的‘臣民’使用暴力,他只会残忍无情地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去对他们施展暴行,因为畏惧,永远都是臣服最有用的规则。”
    华生迷惑了,“您的意思到底是——”
    “我们不可能在金钱,权利以及人脉上打败他,那全都是妄想。”福尔摩斯声音低沉缓静,“一个轻而易举掌控了伦敦大部分贵族命脉的人,一个堂而皇之可以走进首相府书房在睡梦中夺走最高权势之人性命的无形刺客,一个令麦克罗夫特都无法正面对抗被迫采取放手策略的野心家……这可不是童话,华生,想要以法律名义逮捕他,除了五年后的麦克罗夫特,只有上帝可以办到。”
    华生皱眉不语。夏洛克的意思难道是,他们只能等待慢性死亡吗?
    “我需要一个机会……”福尔摩斯忽然低声喃喃,“有人掣肘他的左臂右膀,有人截断他野心的资本,有人打乱他的计划,而有的人……”
    华生绞尽脑汁地思考他的意思——福尔摩斯在说,他需要有人帮助他将莫里亚蒂身边的人清除掉,销毁那些他威胁伦敦人的那些证据,使他完美的计划链从中断裂,而最后的人则需要——
    “一个机会。”他低声道,“一个他无法再忍受的,使他发怒的,无法沉住气亲自动手的机会——”
    “而那时,我需要足够靠近他,如同面对面那样的距离。”
    医生一愣,“你在说什么,夏洛克?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必须有人能够在瞬息之间,打败他。”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们没有足够时间,我们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过只是令他的势力更加强大而已……一击致命,是我们唯一的可行的机会。”
    “你会怎么做?”华生问。
    “就像我说的那样,一个靠近他的机会,我需要见到他,亲自。”
    “他很警惕,”华生不免犹疑,“他隐藏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让麦克罗夫特抓住他,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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