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好啊好时节……”
    在潺潺的流水声中,一道旋律欢快、节奏古怪的歌吟之声从上游飘了下来。长宁江浩荡的水流,在这一段就像绵羊般温顺,如溪水般缓缓流动,少有波涛。那歌声来得极快,听到第一句时还朦朦胧胧,再听第二句时便清晰可闻,到最后一句,就已经能够看到一个少年顺江漂流而下。
    宽逾百丈的江面很是平静,有白蒙蒙的烟雾在低空悬浮。
    少年惬意地躺在一只两丈来长的葫芦上,嘴唇启合唱着那欢快的歌调,他的双脚循着节拍不断地踩击身下的葫芦。那硕大的葫芦受到这极富节奏的踩踏,便在江心平静的水面上一浮,一沉,再浮,再沉……漾出了一圈接着一圈绵密的波纹。
    唳!
    突然间一只苍鹰掠过上空,低空浓密的白雾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歌声戛然而止。
    只余下潺潺流水,和那苍鹰尖啸撞在远方山峦的回响声。
    葫芦上的少年猛地起身,半眯望天的双眼倏地大睁,精光乍放,望向东方。
    “好强的源炁波动!”他翻身而起,双足轻点葫芦,整个人瞬间便如白鹤展翼般飞身而起,“远山僻水,刁民虽没见着几个,但有趣的事儿倒真真不少。”
    江心的那巨大葫芦,受力骤然一沉,借着水的反作用力,竟也脱离水面,飞向空中。葫芦一离开江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待它飞到水面之上两丈左右时,就只剩了半人高矮。
    这时,只见那飞掠向岸边的少年右手一招。
    原本已经力竭正要落回江中的葫芦,突地滴溜溜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缩小,一边缩小一边朝着少年横飞而去。眨眼之间,葫芦就已变成正常大小,少年十分自然地接过葫芦,脚尖随意地踩了两下江水,便再次飞掠出去。
    数个起落间,少年已经轻盈地落到了江滩之上。
    他低头看了看,除了鞋子微湿之外,身上这件最爱的青色道袍并未沾到半点水迹。他自得地点了点头,似是在夸耀自己日益精进的轻身功法,接着拔下葫芦的木塞,仰头喝了两口黑色的液体,然后辨明方向,向正东翩然行去。
    “日饮一葫快乐水,修行莫问苦与累……”
    岸边只余下了少年道士稀奇古怪的歌调声。
    ……
    ……
    往东不过十里,少年道士便停了下来。
    前方似乎是一处乱葬岗,不断有黑色的乌鸦盘旋在上空,那呱呱的叫声惹人心烦。
    少年道士提了提自己的青色道袍,没再继续往前,举目四望,提气纵身,飞上了一棵数百年的老树。这树挺拔参天,枝繁叶茂,他将自己的身子完全隐没在苍郁的树叶中,只剩一双泛着紫色光芒的眼睛露了出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处乱葬岗。
    一个个坟包,毫无规律地点缀在林中的空地上,就像是被人推翻了的棋盘,杂乱无章。
    这里的坟墓,全都是极为简陋的,大多数连墓碑都没有,有小部分的坟前斜立着几近腐朽的木碑,其上的字迹在风吹日晒的作用下早已辨不明看不清,以至于变成了那通体黑油油的乌鸦的落脚之地。
    山风徐徐。
    在这些坟头青草已比人高的土包外围,有着一个没来得及填土的新坟。
    坟坑挖得并不深,其中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清秀男子。
    男子面容煞白,没有呼吸,显然已死去了有一段时日。
    “咦?”藏身绿树之上的少年道士,此刻那双微泛紫芒的眼睛正在看着这坑中的秀气男子,百余丈的距离似乎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他甚至还能看清坟坑中男子煞白脸上的点点污泥,“奇哉怪哉,刚才那剧烈的源炁波动应该就是从这里涌出的,怎地只有个死人?”
    嘶……
    就在少年道士疑惑之际,他双耳微动,听到了细物破风之声。
    “来了?!”
    他嘴上低喝,定睛看去,咽口口水,自觉口干,右手便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葫芦。
    林间破风声,来自一条乌黑色的长鞭。
    鞭行如蟒,从一棵巨树后闪电般探了出来,撕开气流,极为精准地伸到了那新坟之中。再见鞭梢一抖,那长鞭就挽了个花,直接将坟底的清秀男尸捆了个结实。
    长鞭又抖,那男尸便被从坟坑中提了出来。
    鞭身急卷,拉着男尸朝着那颗巨树飞去。巨树之后,这时才现出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右手持着长鞭,左手捏着一张明黄色的纸符,苍白的脸上正挂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呲呲。
    正当男尸快要到手之时,突然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出来。其中一个手有利爪,眨眼之间便已在那长鞭之上划了四下,可惜长鞭坚韧,竟然没有断裂。另一个则更加直接,现身后直接死死抱住清秀男尸的双腿,无奈长鞭力量极大,连带着她也一起被拽飞过去。
    持鞭术士定睛一看,嘴角弧度更大:“哪来的两个小妖怪,妄想坏大爷好事!”
    原来这突然出现的两道黑影,竟是化了人形的鼠妖和狐精。只可惜两只小妖的道行不够,被术士加持在长鞭上的源炁一震,便直接现了原形。
    “小小,快松手!”
    鼠妖利爪断鞭未能得逞,便心知敌人强大,自己绝非对手。
    如此一想,他便迅速跳开,以防被长鞭抽中。可他虽安全了,却见同伴毛茸茸的身体挂在男尸的腿上,正被一同卷向那正阴笑的术士,他心系同伴安危,立即高声呼喊。
    可被称为小小的狐妖,这时哪里听得见来自同伴的呼唤。她只感觉到身周风声呼啸,眼前景物飞退,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这样状态下她哪敢松手,只是一个劲地呀呀叫着,将她内心的惧怕完整地表现了出来。
    “原来是两只愚蠢的小妖……”
    持鞭术士见此情形,饶是他面容苍白有冷峻阴邪之相,也不免笑了起来。
    可他的笑意还未完全在脸上蔓延开,转瞬间双目怒睁,愤怒与讥笑两种表情毫不违和地出现在了这一张脸上。他那持鞭的右手何其稳定,可这时却突然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手抖。
    而是长鞭巨颤!
    他手中这捡尸鞭乃是由深海乌蚕丝编织而成,除了坚韧无比之外,还能感知死物亡灵,乃是他们捡尸一派的绝佳利器。这时捡尸鞭颤抖,迅速解开了在男尸身上捆着的结,并电撤而回。
    “这……”
    术士当然知道,捡尸鞭能够感知死物亡灵,同时也畏惧活物真魂。刚才这番情形,只能说明那面庞清秀、看上去已经死了好几天的男子并没有死。
    不!不对!
    若是没有死,捡尸鞭一开始便不能近身,更别说将之捆缚而起。
    那么就是……男尸复活了!
    术士目露惊恐,捏符的左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他捡尸工龄已足足五年,今天还是头一遭亲身体会到被捡的尸体转生还阳、死而复生的经历。
    他的身体不觉间也开始微微战栗起来,不知怎的,平日里他一个人走在乱坟岗中,面对的全是孤魂野鬼,也并不害怕。可今日遇见了一个活人,却反而心里发虚起来。
    “哎哟喂,这一跤摔得可真痛啊。”
    落半山从狗啃泥的姿势中坐了起来,掸了掸两袖的泥土,不知在向谁抱怨道。他的双腿上还趴着一只仅仅膝盖高的小狐狸,那毛茸茸的尾巴这时像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
    捡尸鞭的闪电回撤,并没有化掉他在空中的动力势能,于是,他从空中掉落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叫落半山,死去已有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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