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小家伙个子小,牙都没长齐,走路还是摇摇晃晃,中气却是十足,那两声逝爹爹叫得那叫一个响亮清脆,隔个十村八店的都能听个清楚分明。
    而此时小家伙口中的逝爹爹正斜斜倚在庭院一角亭下的美人靠上,脑袋散漫地歪靠在背后的雕梁柱上,惬意地舒展了四肢,左腿伸直了将重量完全压在了石板上,另一腿半屈起,闲闲地抵在左腿膝旁,右手懒懒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左手平放在腰腹上,手上虚虚拿着一本书,要掉不掉的。
    五月的阳光暖暖地煦…在亭前的园子里,各色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朵争妍斗艳,天真烂漫,蝶舞纷飞,蜂戏饶闹。
    多情的柳枝在和煦的微风中款摆着细嫩的脆绿腰肢,细长的柳叶半垂在水中,随风荡漾撩拨起一池柔柔的水波,平静的水面划开淡淡温柔的涟漪,一圈圈,一层层,光阳四射缓缓褪尽弥散的浓浓烟雾般。
    一池的碧色飘萍迎着粲然的阳光快乐地仰着胖胖的宽大脸庞,随着纤弱的莲茎轻轻晃动着,摇曳出满池的盎然春色。
    满园芬芳中,少年闭着眼,长长的睫在薄薄的下眼睑多情地投射下一片弧形的阴影,厚薄适中的唇瓣初出水的莲般*润泽,随着绵长的呼吸微不可察地翕动着,不安分的风多情的浪子般轻柔地撩动挑拨着及腰的乌色长发,在微润的空中划卷开一段缠绵谴眷的弧线,少年在一片大好的春光中沉沉睡去了。
    挺翘的鼻子皱巴皱巴,呜…好痒。
    手无意识地左右挥动了几下,却是无济于事,那股骚痒感附骨之蛆般如影随行,非但没赶走苍蝇,反而把本就虚虚悬于手心岌岌可危的书本给摔了下去。
    “啪哒”一声,清脆的书本落地声在宁静的春日后院分外清晰。熟睡中的少年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卷翘的睫慢慢掀了开来,缓缓露出两汪水色的深潭,沉静,幽远。
    甫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放大的脸,和一对鲜红鲜红的红丝带,长长的丝带在风中飘啊荡啊地在眼前晃个不停,鲜艳的颜色搭配上身后灿金的光芒,慢动作的荧幕镜头似的,一点点拉伸展开了放大荡漾在眼前,看得人心里跟住了两个小白鼠似的,欢快地撒开了爪使劲扑腾个不停,闹得人心慌慌的。
    少年怕一不小心把自己给晃晕了赶忙调开了视线,不成想视线才转了一下下,就对上了一双圆圆大大水汪汪乌溜溜转动个不停的灵动猫眼…
    “逝爹爹,逝爹爹,你总算醒了,离哥哥教的法子果然有用,嘻嘻…”小家伙炫耀似的摇了摇手中的作案道具一棵绿油油嫩生生的狗尾巴草,迎着光甚至能够看清随着小家伙激烈的晃动掉下来的几粒青嫩种子。
    逝爹爹,离哥哥…听着小家伙的称呼,看看小家伙手中倒霉的小草,再看看小家伙咧得露出了六颗白嫩嫩小奶牙的嘴巴,少年无语。
    见少年不答话,小家伙也不以为意,小家伙早已习惯了自家爹爹沉默多于笑语的时刻,有一次,他甚至看见过逝爹爹对着一块长的乌七抹黑丑不拉几的砚台不说不语不吃不喝不动眼也不眨一下地坐在那看上一整天。
    将手中的杂草顺手扔出了亭外,逝爹爹不喜欢别人弄脏他心爱的亭子,就像自己不喜欢有人趴在自己的床头,因为他在那里放了许多自己的宝贝,不想给别人看见…
    小家伙动作干净利落地三两下爬到了少年身边,两条小腿颤巍巍踩在少年屈起的右腿边留出的空隙间,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少年胸前的衣服,拧出了两坨小麻花,他有点恐高…
    心内虽有些小怕怕,脸上却是半点没有表露,反倒是咧着六颗小奶牙笑得越发灿烂,默叔叔说:人这一生很长,总会遇到一两样自己害怕的东西,谁也不会例外。想要成为英雄,不一定非要克服它,面对你害怕的东西,越是害怕,越要对它笑,看得多了,笑得多了,就没有人看得出你的害怕了,那时候你就离英雄不远了。
    虽然自己一直也没弄懂默叔叔讲的是什么意思,但只要笑,一直笑下去总归是不会有错的(…又一个笑面虎):“逝爹爹,逝爹爹,萧哥哥和镜叔叔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离哥哥和默叔叔见你一直不到,就让我过来找你了。逝爹爹,你睡了那么久了,也该睡够了,我们一块去找他们玩吧!萧哥哥这次带了一把好漂亮好漂亮的剑给念儿呢!有这么长,这么宽…”
    小家伙指手划脚地比着,讲得好不欢腾,五月和煦的阳光均匀地扑洒在小家伙红扑扑圆润润的健康小脸上,为孩童稚嫩的模样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一身银色的菱衣,背对阳光,周身沐浴浸泽在金色光芒中,满脸灿烂笑容的小家伙漂亮得像个…天使。
    只为救赎而来。
    “我刚把一根这么粗的绳子放到上面,就这么一划,绳子就断了,好利的剑,念儿好喜欢,不过萧哥哥说剑还没取名字,既然是送给念儿的,当然要念儿自己取名字。念儿想了好久,脑袋都痛了,朝门外看的时候突然想起门外有个匾额,默叔叔曾说过那是这个院子的名字,叫什么殇苑的,然后念儿就把想好的名字说给他们听,念儿说它就叫念殇好了,念儿刚说完,萧哥哥他们全都看着念儿突然就不说话了,就连一直笑着的默叔叔也不笑了…”
    耳边稚嫩的童声仍在喋喋不休着,少年却是再听不进去一句,左胸口的某个部位似被什么鞭打着,一抽一抽的疼。
    右手无意识地捂上了不停抽疼的部位,触手的感觉却是一片坚硬,那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块流光溢彩幽紫色被体温浸透的温热水晶,那是…那一日硝烟四起满目疮痍一地劫灰焦尸遍野的古战场上那个人遗留在自己脚下的。
    那个人…是殇。
    冲天的火光亮起的时候,那个人正对着自己,嘴角挂着清冷的笑意,动作轻柔,却也最是残忍地缓慢坚定地抹去了脸上层层的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那张倾国的如画容颜原是自己最熟悉的,那双冷漠无情深邃复杂紫得近乎浓黑的瞳眸却是陌生到让自己心冻若死的。
    隔着熊熊焚烧生不如死的人墙
    隔着阴郁苍穹飘下的第一瓣冬雪
    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时光翩然
    他说“东方韶,这一世,我们两清”
    那一刻,四面边角残遭火焚的哀嚎寂灭了,那一刻,抛却人性残无人道的杀戮停熄了,那一刻,千军万马熊熊烈焰荡然无存了,那一刻,浩瀚苍穹千丈覆雪如尘尽散了,他的世界,最后一道看似坚硬实则羸弱的高墙坍塌了,黑暗中最后一抹昏黄摇摇欲坠的烛光熄灭了…
    后来的后来,据说有诗传曰:
    雕弓挽,尺素寒,烈烈北风满。
    火光起,尸成山,折戟沉沙几人还?
    刀光黯,马鸣咽,千踪飞鸟远。
    欲孽缘,谁人叹,百年一梦身黄泉?
    魂肠断,业障燃,劫烬焰焚天。
    泪痕残,谁堪看,一地残骸白骨炭?
    后来的后来,据说在此后的百年间,每年都会陆陆续续有人来到晨芒关洗孽桥前祭奠无辜死去的万千亡魂。
    后来的后来,据说葬孽节成了整个大陆的盛大而庄重的仪式,那些残存的士兵有生之年,从未断绝。
    后来的后来,据说在此后的百年间,玉缸大陆再未出现过大规模的战争。
    番外 殇逝(二)
    后来的后来,据说灭阳的王和它的国师在那场战争过后双双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后来的后来,据说焯日暝王在那场战争的最后被堪堪赶到的镜兰天救下了,半边脸被火烧毁了,中毒太深神智大半被损毁了,每日只是抱着一堆衣物痴痴地笑着,安静地流泪着,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后来的后来,据说焯日国灭了,北辰暝也失踪了,有人说曾在如诗如画的流水江南见过他,有人说曾在浩翰壮观的塞北大漠见过他,有人说曾在曲径通幽的碧池竹林见过他,有人说曾在高山深寺的暮鼓晨钟下见过他…
    不管是谁,在哪里见过他,他们都说他的手上一直抱着一个白玉的瓷坛,从不曾松开,每走到一处地方,他都会停下来指指点点着,神色温柔地向瓷坛说着什么…
    后来的后来,据说东方夜继位了,吞并了焯日,八个月后,晨曦也归入灭阳版图,不过几年光景,玉缸大陆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书同文,车同轨,币同一,废世袭,开科举,废分封,废奴隶,行郡县,开均田,废贵族,重科技,开讲坛,重工商,传商道…
    半奴隶半封建社会终于完完全全迈进封建社会的大潮…
    后来的后来,据说晨曦国破后,伴随着万里之外第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和第一声丧钟长鸣响起的时候,轩辕月与晨曦的皇宫一道焚化了后来的后来,据说…海茵立国了,那个人…成了海茵的王,东方夜和海茵签订了五十年和平友好互不侵犯条约,废止了大陆上关于海茵族人男者代代为奴女者世世为*,可以任意倒买贩卖轻贱鄙薄严重歧视人权的不平等政策,并归还了近三百年来在大陆上受苦受难背井离乡的所有海茵族人…雪衣青魅(代掌暗夜的神秘青年)冷月冷霜冷夜摇空菱镜他们一道回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后来的后来,暗夜解散了,碧泉宫解散了,幽冥宫解散了,紫殇宫冷宸宫合并了,改名紫宸宫,耗时一个月训练出来的兵崽子晨曦国破后前来投奔,被自己一道过给萧泠和南宫离接管了…
    原本近在眼前的人的事的物,转眼间无根的浮萍般风吹雨打,终于各自飘散在天涯…268OC45
    “逝爹爹,逝爹爹…”小家伙一声高过一声的稚嫩童音终是唤回了北辰逝亦如浮萍般飘散在天涯的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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