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繁星点点。
    方小年提着一壶酒,和付盈月一起披着星光,出村来到梅雁村西十几里外,一座老山脚下。
    此山山势险峻,猛兽藏匿,几年前猖獗一时的黑虎寨便以老山为巢,经常下山抢掠周边村镇,不过在方小年和付盈月十一岁那年,黑虎寨便仿佛彻底消失一般,再不见山匪踪影。
    有人说山匪举寨去了别的地方,有人说山匪多行不义,触怒山神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人说黑虎寨这几年都在积蓄力量,准备抢夺平阳镇,干票大的。
    人们众说纷纭,想进山查探究竟,却无人有胆,而待后来一人进山,传出遇到鬼怪的消息后,村民们便连进山的想法都没有了。
    此刻,方小年和付盈月却一步未停,径直走入山中。
    山路崎岖,兽鸣四起,方小年和付盈月却毫无惧色,如履平地,黑暗中偶尔亮起一双双幽绿狼瞳,可看到二人后,便呜咽一声退避而去。
    步至山巅,一座昏暗的寨子出现在二人眼前,写着黑虎寨三个大字的大匾高悬寨门,却已斑驳不堪,暗淡无光。
    方小年和付盈月熟门熟路地进寨,寨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付盈月扣指一弹,一朵火焰飞旋绕空,点燃一个个火盆。
    火光照亮寨堂,只见一个羊骨头高挂墙上,下面是一个大大的义字,义字下方有一张宽大木椅,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垂地。
    而在两边墙上,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斑驳痕迹,像是被人泼了许多墨汁后,干涸所致。
    方小年坐在虎皮上,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时,起了一阵阴风,盆中火焰忽然一矮,令人不寒而栗,可方小年却笑道:
    “怎么,还想让我姐再杀你们一遍吗?”
    原来,黑虎寨几年前忽然消失,是被少女一夜屠尽,墙上那些痕迹,尽是山匪断头时溅出的鲜血。
    那时,少女才十一岁,修炼刚满一年。而那个传出老山闹鬼消息,断了村民进山念头的人,正是付经年。
    自那以后,这老山便成了一处清净地,黑虎寨也变成付盈月和方小年的第二个家。明天就要离开梅雁村,二人自要与这里告别。
    方小年说完,夜风骤停,火焰亦不再摇晃,付盈月坐到方小年身边,方小年饮一口酒,叹道:“姐,你说老付是不是太怂了点,明明喜欢王姨,却死不承认,关键王姨意思那么明显了,他都当没看见,完全辜负我一片好意啊。”
    付盈月看了方小年一眼,虽说不了话,方小年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确实想如果老付和王姨成了,或许他就不会走了,毕竟他要做的事也太不靠谱了。但我是肯定要走的,不然怎么给咱爹娘报仇,怎么给你取凤髓?”
    付经年说付盈月不能说话是先天不足,只有服下凤髓,才有希望发声,两人出村后要做的事,除为父母报仇外,便是要为付盈月取到凤髓。
    当然,无论报仇还是取凤髓,都难于登天,穷尽此生都未必能做到。
    付盈月微微一笑,牵起方小年的手,摊开他的掌心,以白洁纤细的食指为笔,在方青掌心写了三个字,在没有旁人在场时,付盈月都会用这种方法与方小年‘说话’,也只会与方小年一人这般‘说话’。
    “我陪你。”
    这是付盈月写的字,方小年‘听’到后笑道:“你当然要陪我,你如今可是练气九层的高手,可得保护我哦。”
    付盈月盈盈一笑。
    方小年眼中满是憧憬和向往,叹道:“这些年听老付说了那么多苍灵大陆的事,明日起终于可以亲眼见识见识。咱们可要闯出点名堂,不能让老付看扁啊。”
    付盈月点点头,方小年道:“姐,今晚就不看着你修炼了,我想看你舞剑,好不好?”
    付盈月摇摇头,示意没有带剑,方小年指向堂外,道:“用树枝就好。”
    付盈月微微一笑,一脸拿方小年没办法的表情,拇指食指轻轻一碰,隔着数丈距离外的那根树枝咔嚓折断,付盈月虚虚一攥,断枝凌空飞来,握在手中。
    方小年抱住后脑勺躺下,笑道:“孤魂野鬼们,今晚能再看我姐舞剑,也算你们享福喽。”
    付盈月开始舞剑。
    她脚步灵巧,运剑如电,裙摆翻飞好似云涌,朵朵剑花凌空绽放。
    方小年慵懒躺在虎皮上,高举酒壶,张口接住一道晶莹酒液后,忽然很想画一幅画。
    画中银月皎洁,少女惊鸿。
    ……
    ……
    昼夜交替,晨曦微露。
    黑虎寨内,方小年和付盈月抱膝而坐,并肩欣赏日出,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一直等到此刻。
    梅雁村中,付经年走出篱院,转身轻轻将门带上,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他从不回头。
    当年答应方玉珩为其抚养遗孤,一位堂堂化神大修士,甘愿放下毕生之志,隐于山村十六载,从未回望过去一眼,只是默默打铁耕地。
    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今日再入天下,亦会一往无前,不会有任何羁绊。
    付经年走在村道上,肩上扛有一刀,一手搭着刀柄,逍遥洒然。这把刀通体暗青,鞘身并无玲珑雕纹,亦无精致镡口,显得有些普通,唯一不寻常之处,便是鞘尖上立着一只雀鸟。
    雀鸟不时转头四顾,不时在刀鞘上踱步,不时用喙轻触付经年的发丝,唯独没有飞走的意思,始终陪着付经年,来到王寡妇家门口。
    王翠花起得也早,此时端着衣盆,正准备出门去溪边浣衣,见到付经年后先是一愣,而后脸微微一红,心想这老付竟这么猴急,她昨晚才刚说,今个一早就来提亲了?
    她拢了拢鬓发,打开篱门道:“别傻站在那,进来说话。”
    付经年步入院中,王翠花看了眼付经年肩上的刀,和刀上的鸟,皱眉道:“我说老付,这不会就是你给老娘准备的聘礼吧?你不请媒婆来说也就罢了,可若想拿这么一把破刀糊弄老娘,老娘可不答应!”
    付经年道:“我要走了。”
    王翠花不解道:“走了?去哪?是要去镇上吗?”
    “我会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
    付经年道:“来你家,是想与你说,我常在你家门口看你,其实并无恶意,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已故的妻子。”
    王翠花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该说什么,付经年继续道:“昨晚的确不是我,是小年想试探你对我是否有意,想让我留下来。”
    王翠花道:“你……到底要去哪?”
    付经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道:“很多年前,我本是南疆一位普普通通的铸刀师,性格沉闷,除打铁以外什么都不会,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是很无趣的。可她却从未嫌弃过我,她会亲手为我缝制绣有她名字的皮袍,她会在我打铁流汗时为我擦汗,她会在每晚睡前为我捶肩捏臂,在被火星烫伤的地方轻轻涂上三黄膏。她呀,常说我铸的刀剑那么好,为什么不去江湖闯个名堂出来,让天下人看看我的刀。当然,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真说要去时,她总说江湖太危险,她才不舍得呢。”
    付经年眼神幽幽,看了一眼肩头的刀,继续道:“南疆很乱,盗匪横行,她后来被一帮流匪所害,我铸了这把刀,在山门前跪了一个月,终于拜入一个宗门开始修行。三月之后,我便用这把刀杀尽那窝流匪,在她坟前祭奠时,也准备用这把刀横颈,却没想到这只雀儿停在我的刀鞘上,而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雀字。”
    他摸了摸刀鞘上的雀鸟,雀鸟低头顺服,付经年道:“她来陪我了,所以我最终没有挥刀,而自那日起,我给这把刀取名揽雀,开始一心修行,不为合道长生,只为她。既然她生前想让我用自己的刀扬名,那我便要让天下人见一见我的刀。”
    说到这里,付经年紧握刀柄,眼中神采飞扬,继续道:“苍灵大陆,以剑为尊,世间剑修千千万,用刀者却寥寥无几,可我偏要用刀,断尽天下人的剑!”
    他看着王翠花,却仿佛在对自己的妻子说:“这么多年来,我修为与日俱增,也一次次重铸揽雀刀,终于让我做到了,早在十六年前,我便已经让南疆所有名剑俯首低头,而放眼整座大陆,世人虽都言剑强于刀,可只要有我在,这四个字便永远成不了定论!如今在我眼前,只剩最后一座高山,此去所为,便是要翻过这座高山,让这把揽雀刀悬于万剑头顶!”
    王翠花目瞪口呆,付经年抬手伸向她的脸,却最终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那。他握拳收手,笑道:“真像她啊……”
    付经年转身走出篱院,抬头远望,眼中天蓝云白,青山秀丽,可他却摇了摇头。
    他付经年离开十六年,这人间终究是少了点色彩啊。
    他阖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锦绣山河吸入胸怀,猛然睁开眼后,朗声道:“人间不见吾刀久矣!”
    一道恢弘刀光,骤然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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