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松原城北二十里,一座小镇外。
    一条清溪缓缓流淌,溪水清澈见底,鱼儿灵活游曳。一根鱼线忽然飞来,串着小虾的鱼钩落入溪面,荡起一朵涟漪。
    方小年蹲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鱼竿轻轻摇晃,似乎想让鱼儿快点上钩。付盈月则在一旁搬运树枝,搭架生火。
    “这下终于上钩了!”
    一会后,方小年猛地一拉鱼竿,像是有大鱼上钩一般。只见鱼钩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可惜上面并没有咬着鱼,串在上头的鱼饵也已消失不见。
    方小年甚为尴尬,瞥见付盈月在笑他,于是找借口道:“明明已经钓起来了,很大一条的,我想一定是刚才收杆时太用力,不小心把鱼甩脱了。”
    “去哪了呢?”
    他手遮住额头,四处张望,装模作样一会后,转移话题道:“姐,你觉得对方有没有看到我留的字啊?”
    付盈月点了点头,方小年惋惜道:“那为什么不来呢?哎,原本还想钓一钓大鱼呢,这样就没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竹篓的驼背老人缓缓走在对岸,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
    方小年看到了付盈月眼中的戒备。
    后者看到了前者眼中的兴奋。
    不过方小年再看向老人时,他眼中的兴奋消失不见,向付盈月摇了摇头,示意老人家只是个普通人。
    似乎因为背上竹篓太重,老人停步卸下竹篓,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方小年喊道:“婆婆,需要帮忙吗?”
    老人看向对岸,挥了挥手道:“不用了,老婆子歇够了,能背得动,就不劳烦小伙子你啦。”
    方小年放下鱼竿,踩着一块块溪间石头,东倒西歪地跳过去,临近对岸时,脚一滑,仰身欲倒,差点掉进水中,若对方是杀手,这绝对是最佳时机。
    然而无事发生。
    随即付盈月紧跟其后,和方小年一起去到近前,才看到老人一头霜发,满手是茧,手持镰刀,一旁的竹篓里装着许多野笋,应是刚从林间挖笋归来。
    白发阿婆看了方小年和付盈月一眼,慈目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小伙俊姑娘美,长得可真好。”
    方小年麻溜地将竹篓背在身上,掂了掂后背竹笋,笑道:“婆婆你放心,我和我姐不是坏人,不会抢您的笋,您也别客气,就让我们帮您背回去吧。”
    老人乐了,无奈笑道:“好吧,那跟我来。”
    进入村子,村户并不多,约十几户,远离尘嚣,僻静安宁,老人的村舍陋而不乱,院子里有一片菜地,还养着几只鸡鸭。
    方小年放下竹篓,看着眼前与梅雁村家里差不多的景致,想起老付,不由地拿出酒壶饮了一大口,又皱眉摇了摇酒壶,显然已所剩无几。老人见状,笑容和蔼道:“年纪轻轻,就是小酒鬼啦,酒壶里这是没酒了吗?”
    方小年笑道:“不多了。”
    老人笑道:“老太婆不能白让你帮忙,正好家里还剩点酒一直没人喝,就便宜小伙子你了。只不过是十年前的陈酒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方小年搓手笑道:“能喝能喝,这酒啊,还是以陈为贵,香浓味醇,最好不过。”
    “果然是个小酒鬼。”老人道:“这样吧,中午就在阿婆家吃饭,家里还剩的那半坛酒,都给你喝了。”
    老人将方小年和付盈月引入屋内,又去菜地摘了些青菜,还不顾方小年劝阻,非要杀鸡宰鸭。生火起灶,忙活好一阵后,将饭菜端上桌,一盘青菜、一盘红烧鸡,一大碗野笋老鸭汤,碗具虽简陋,却色香味俱全,不比寻常酒楼差。
    老人最后从侧屋捧来一坛酒,只见坛身没有一丝灰尘,就连红布酒封都崭新红艳,完全不像是陈酒该有的样子,方小年问道:“婆婆,不是说十年的陈酒么,这……”
    老人笑道:“是陈酒,只是不过我每天都会拿出来擦一擦,这才保持得和十年前一个样。不过你放心,封口从未打开过,想来应该不会坏,快喝喝看。”
    老人揭开封口,为方小年倒了满满一碗,方小年端起来凑鼻闻了闻,之后大饮一口,长舒一口气道:“哈—好酒!”
    三人一同吃饭,老人只吃白饭和青菜,方小年清楚,老人固然是想多留给他们这两位客人吃,但更多的,肯定是节俭成自然,一年都不见得吃一回的鸡鸭,不习惯动筷了。
    方小年问道:“婆婆,家里就您一人吗?”
    “是啊,丈夫和女儿,都没啦。”
    老人夹了根青菜,没等方小年询问,很平静地继续道:“女儿是十年前被山里土匪抢走的,我男人进山去拼命,也再没有回来。”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向彼此,尽皆皱眉,然老人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我女儿那时候才十岁,村里人都说她长得漂亮,想和我们家订娃娃亲的人啊,都快把家里门槛都踩烂了,只可惜,说没就没了。”
    她看向付盈月,笑道:“如今若还活着,应该和姑娘差不多岁数,也差不多高吧。”
    方小年问道:“敢问婆婆今年贵庚?”
    老人道:“今年四十喽。”
    方小年一愣,老人发白纹深,看上去已有花甲之年,实际年龄竟只有四十岁,可想而知丧夫丧女对她打击有多大。他又问道:“这儿离松原城不远,官府不管么?”
    “女儿刚丢那回,我们去找官府求救,官府却说要从长计议,便打发我们走了,若非如此,我男人也不会进山拼命。”
    老人放下碗筷,看向桌上酒坛,苦笑道:“我男人在村里出了名的老实本分,从来不喝酒,而那天从官府出来,却破天荒买了坛酒带回家,晚上让我炒了两个菜,一个人默默喝酒,整整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一早,便提着一把镰刀,进山去了。”
    老人又撇头望向门槛,道:“还记得当时我哭着求他不要去,他只是托着我的脸,说女儿被害了,他这个做爹的总要做点什么,给女儿一个交代,哪怕最后连一个山匪都杀不了,但至少他去过。”
    老人眼神幽幽,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她丈夫的手还托在那里。
    方小年和付盈月不忍打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良久后,老人才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酒坛,道:“这半坛酒,就是我丈夫十年前喝剩下的半坛,我对它呀,是又爱又恨。”
    她轻轻摸了摸酒坛,柔声道:“我很感谢这坛酒,以前村子里很多人都说我丈夫是个窝囊废,我听得多了,有时心里也难免会暗暗抱怨,一个男人老实巴交的,好是好,但终究还是少了那么点男儿气概。可这坛酒让我知道,我丈夫是真正的男子汉,比村里任何男人都强,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眼中神采飞扬,却又很快黯淡下去,摇头苦笑道:“可我也很恨它,我丈夫如果不喝它,应该也不会进山送死。”
    她捧起酒坛,给方小年和付盈月各自倒满,又给自己碗里也倒上,她用虎口揉了揉眼睛,笑道:“这些年来,我几次想将这坛酒倒掉,终究还是舍不得,今天趁此机会,把它喝光了吧。”
    方小年和付盈月看到老人虽然在笑,却比哭更加难过,又看着她仰头饮酒,中间呛停两次,还是鼓着劲全部饮尽。
    方小年和付盈月亦仰头满饮,方小年将酒碗重重放在桌上,看着空碗感慨道:“这酒好喝是好喝,但却有点上头啊,怎么喝了想杀人?”
    他看向付盈月,问道:“姐你觉得呢?”
    付盈月挑了挑眉,眼神锋利如剑。
    老人还要再倒,方小年按住她的手,笑道:“婆婆,您刚才说了这酒都要给我喝的,可不许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啊。”
    老人一愣,方小年笑道:“放心,我也不会白喝您老的,当年您丈夫喝完酒提刀上山,今日我和我姐便学他一回,我保证他没做完的事,我们会替他完成,如何?”
    老人认真道:“你们别开玩笑,威虎山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
    方小年摆手笑道:“婆婆不用担心,我和我姐十一岁就杀山匪练手了,这事我们在行。”
    方小年抓起酒坛,与付盈月走出门槛后,偏首回眸,看着老人认真道:“我将来注定要去一个叫真武山的地方,纵然我穷尽一生努力,或许也难逃一去无回的结局,可我还是会去的。就如您丈夫当年所说,他至少去过。”
    老人似懂非懂。
    付盈月握紧方小年的手。
    方小年提了提手中酒坛,笑道:“所以等杀完所有土匪后,我会留一口酒浇在那威虎山上,也算敬他一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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