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脑袋稍微朝后仰,垂眼看她:“所以你个狗……居心叵测的混账花妖把我拉到壶中日月继续蹂躏?”
    “我不是我没有我本来以为是假的……”
    “以为是假的所以勾引我。”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知道是真的就吓萎了,你莫非一直偷偷仰慕我?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所以想害死我?”
    叶小宛只觉乱麻再度扑面,周丛华,好生可怕。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她心累到气若游丝,“我现在很累很困只想睡觉,劳烦你放我一马。”
    周璟利索地松开手:“行,去睡。”
    ……他突然这么好说话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叶小宛怀揣一肚子警惕心,开自己房门前急急扭头看一眼,周璟颇友善地嘱咐:“早些休息。”
    不对劲。
    只能零零落落想起些大概前事的周璟最麻烦,会自己异想天开把过程补上,说不好他胡思乱想什么。他若是想起一切,说不定早走了,才不会跟她在这里纠缠。
    叶小宛浅浅睡去,又一次梦见那年周璟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
    并没有觉得悲伤,每每忆起这一幕,她只觉空荡荡的。烙铁离开了,一些柔软甜美的东西也离开了。这些年她过得很平稳,很顺遂,空余的一大块却填不满,喜与怒再不能留痕。
    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偏偏来一场黄粱美梦。
    真是命运弄人。
    浅睡慢慢变成沉睡,叶小宛安然无恙什么事也没遇上,痛快地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窗外暗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敲打窗楹,床帐被风吹得一点点鼓起,上面被她刻意拴的小铃铛隔一会儿轻轻响一下。
    太好了,趁夜还深,她这就走。
    谁要跟周璟一起出壶中日月?出去后见面可不知多尴尬,光想想那画面,她都快窒息了。
    叶小宛起身推开被子,忽觉被子莫名地沉,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扭头一看,床里面躺了那么大一只周丛华,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惊叫声瞬间被他用手按回去,周璟捉小鸡似的将她拽进里侧,不晓得是讥笑还是冷笑:“在门窗上放铜铃术?没人告诉你铜铃术连只老鼠都挡不住?”
    叶小宛极力推拒他按在口鼻上的手,好容易推开,当即破口大骂:“你有病吧?!你……”
    手掌又重新盖回来,这次精准捂住了嘴。
    “小点声,别把村里人吵醒。”周璟皱眉嗔怪地看着她,“睡好了?那我们继续说?”
    叶小宛没命挣扎,抬脚往他身上狠踢,冷不丁脚踝被抓住,周璟悄声道:“我先看看尾椎上是不是真有红痣。”
    她连头发都恨不能一根根拽起来阻止他,满床乱滚一通,一时捂着嘴的手松开,探进衣衫缝隙,她近乎尖叫:“救命……”
    怎么连救命都喊上了?
    周璟两手不得空,俯首直接堵住她的尖叫,手掌终于成功按在尾椎上,试图将久远印象里那粒胭脂点似的小红痣摸出来。
    枕畔的青丝揉在一处,贴在一处的面颊忽然觉到她眼角的湿意,周璟稍稍抬头,便觉她幽甜的气息游走鼻端面上:“周丛华,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种事于她并不存在美好之说,心里有鬼的花妖从来只有煎熬,对周璟来说,更是不愿想起的耻辱,他到底要让她无地自容到什么地步?
    周璟把她脸上的泪蹭来自己脸上,忽然轻问:“我若是假的周丛华,你是不是会舒坦些?”
    不错,但他不是假的。
    叶小宛竭力去捞他的手,声音发抖:“你让我们彼此留点体面……”
    周璟“啧”了一声:“你他娘的真是个麻烦的混账花妖。”
    她怎样也捞不动他的手,挣扎间腰带反而松了,被他一把拽起,袖子滑落手肘。
    “你就把我当假的。”周璟将单衣重重扔出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叶小宛终于再也无力挣扎,既然野兽在发疯,无法阻止,或许他的提议可以。
    就当这是个假周璟,任她为所欲为,以后要怎么办暂时搁置,掉下深渊前她想体会深入神魂骨髓的甜美。两情相悦,如鱼得水,想要周丛华,想跟他没有负担地相拥。他喜欢的人是真正的叶小宛,尽管他有一堆毛病,叶小宛喜欢他,二乔牡丹也喜欢他。
    叶小宛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像是怕他化作鸟飞离自己。
    若得花身在,枝叶都要竭力伸展开,想留下他,留在这里,怎样才能留下?
    悬在床帐上的小铃铛细碎作响,曾有猛虎的利爪撕扯蔷薇,将花瓣揉碎大半,此时它终得谨慎而耐心,俯首轻嗅,双目凝视,静静等待蔷薇盛开。
    周璟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叶小宛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说:“阿宛,当真没有香气?”
    个狗日的,他也骗她!
    叶小宛一下醒过来,窗外已是沉沉黄昏,她一脚重重踢在周璟腿上:“周丛华,你想起来了!”
    周璟一动不动任由她踢,甚至眉毛也没动,承认得利索干脆:“是。”
    说完,他补了一句:“你对我为所欲为前就想起了。”
    十年不见,他怎么变得这么厚颜无耻?
    叶小宛转过去,默然盯着窗外屋檐上落下的水滴,披散在肩上的头发被他握住轻顺,平静下来的美丽野兽声音里总算多了丝如水的温情:“曾有人和我说,各自退一步,来日尚有机缘,若一味强求,反而兰因絮果。这一步退到现在,我不会再退。”
    她怔怔出了会儿神,仍觉做梦似的,低声道:“你没忘记我?”
    “过个三百年便不好说。”周璟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青丝,“十年而已,你也没忘。”
    叶小宛停了许久,缓缓摇头:“丛华,我是妖。”
    下巴被他捏着转回去,周璟盯着她的眼睛,说得很慢:“你是妖,我是修士,有何不妥?”
    修士本就不会如常人般结婚生子,叶小宛是人也好是花妖也好,不妨碍周丛华要她做爱侣。
    叶小宛静静与他对望片刻:“以前那个听话柔顺的叶小宛回不来了。”
    周璟扬眉道:“你尽可皮痒,蹦得狠了自有手段收拾你。”
    她笑出声,抬手在他面上轻抚:“我睡一会儿,醒过来时你若还这么可人疼,我便皮给你看。”
    她拉高被子蒙住头,没一会儿便觉他也钻进来,嘴唇落在湿漉漉的眼角,将残泪吻去。
    “我是真的。”周璟捏了捏她鼻尖,“你可以继续对我为所欲为。”
    这什么厚颜无耻的说辞。
    叶小宛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旋即伸臂又一次紧紧抱住,好像他真会变成鸟飞走似的。
    周璟在她耳畔吻了一下:“不然我对你为所欲为?壶中日月这神物不错,我们迟点出去。”
    叶小宛撩开被子,指尖点在他唇上,犹如灵风湖那个清晨替他点胭脂。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他眉梢眼角尽是新生而起的妩媚艳色,像是诱着她靠近。
    指尖挪开,她方欲轻吻,忽闻天顶如雷鸣般,响起的居然是令狐蓁蓁的声音:“碗!葱花!你们在里面?这酒壶破了个洞,你们没事吧?”
    下一刻二人便觉天地倒悬,天旋地转,像是有一双巨手擒拿乾坤,玩球似的胡乱倒腾,叶小宛浑身一震,骤然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崖底柔软潮湿的泥土上,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根与无比粗大的藤蔓还缠住好几个人与妖。
    除却花妖一族那几个失踪的花妖,还有两个眼熟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顾采与姜书。
    周璟躺在她身边,长睫微微颤动,似是马上便要醒。
    令狐蓁蓁正站在对面,手里端着一只通体青莹的精致酒壶,壶身上赫然有一道裂缝,她用手捂住那道缝,一面愉悦地与她招呼:“碗!你没事吧?”
    叶小宛骤然蹦起,化作阴风便朝上窜去,只丢下一句话:“下次跟你写信详说!我先走了!”
    啊?这就走?
    令狐蓁蓁来不及阻拦,她已飞得不见踪影,周璟冷冰冰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令狐,你他娘的真会坏人好事。”
    她明明是把他们从神物里面救出来,怎么就坏人好事?
    周璟切断缠绕周身的藤蔓树根,起身掸了掸泥土,只朝犹在昏睡的顾采姜书看了一眼,道:“你把他们弄醒,我先走了。”
    葱花也要走?
    令狐蓁蓁一脑门雾水。
    明明是叶小宛自己传信给她,说准备去大荒,所以约她扬州见,结果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凑巧又遇到顾采那几个师弟,说顾采和姜书在镜山附近失踪了好几天,她顺道一路找过来,便望见这条奇异的裂缝,不但顾姜二人在,连葱花和碗也在。
    直到回了镜镇,顾采犹在感慨:“世间神物果然无奇不有,这壶中日月竟能在梦中重塑因缘,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梦中数年,外界只过得数日,实实有趣得紧。”
    姜书也意犹未尽:“我和显之师兄正与那狮妖打得痛快,一下就被喊出来,真不过瘾。”
    顾采的师弟们嘀嘀咕咕:“你们这对爱侣是过瘾,害我们提心吊胆……对了,先前遇到丛华师兄,他也去找你们,怎么不见他?”
    令狐蓁蓁终于灵敏一回:“他去追碗了,你们不用管他。”
    他俩多半在壶中日月发生了什么,看情形也多半要续上旧缘,只要碗开心就好,她对什么结果都乐见其成。
    晚间收到传信的秦晞赶来了镜镇,听完壶中日月的事,他没啥反应,反倒一巴掌按在令狐蓁蓁脑袋上:“你一直和叶小宛有联系?”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她是我朋友。”
    “你不告诉丛华也罢了,”秦晞扭头盯着她看,“怎么连我也瞒?”
    “碗只想和我联系,她不想让你们知道,我自然要尊重她的想法。”
    她可真是越来越有人味,好朋友也有了,小秘密也有了。
    秦晞笑着揉她脑袋,忽见她从袖中取出那只用白纸包好的神物酒壶,他便拿起把玩。
    “神物向来飘游无定,偏生还是个破的。”他伸手摸了摸被白纸裹好的裂缝,“槐树异象多半是神力外泄造成的,不知它自顾自拽了多少爱侣进去,不过看来神力快用尽了,你才能把里面的人叫醒。可惜,破损神物连酒都装不得。”
    令狐蓁蓁两眼发光:“我们进去试试?”
    秦晞一愣:“当真?”
    她点头:“我很快就去大荒找师父了,她要我继承神工君名号,去之前我们可以在壶中日月多玩几年。”
    秦晞故作为难:“万一佳偶变怨偶?”
    “不会,我就喜欢你一个。”
    令狐蓁蓁一把揭开封住裂缝的白纸,扭头望向秦晞,他耳朵尖莫名红了一片。
    *
    日月轮转,时光荏苒,距离上一次中土大荒一战过了不到一百五十年,第二次冲突爆发了。
    此次冲突来得快,去得更快,依旧是太上脉出尽风头,尤其是几位新脉主,锋芒毕露,惊才绝艳,传闻他们是史上最强的一拨一脉修士,传闻果然不虚。
    除却脉主,另有一位千重宫长老大放异彩,经此一役,新晋的大脉主秦晞自然不会放过他,空缺几十年的二脉主之位,终于有所定论。
    正月初九,雪后初晴。
    千重宫正殿前已挤满等候多时的各脉修士,很快,九脉的脉主们便来齐了。
    “大脉主看起来好年轻!好好看!”这明显是一位新晋的年轻女修士发出感慨。
    “三脉主也好看也年轻!”另一位少女对沈均念念不忘。
    有男修士不乐意:“你们怎么不夸夸四脉主?多英姿飒爽!听说她把四脉山的火狱峰重塑了一遍,外面多少专修离火的修士都梦寐以求!”
    早有各自的师兄师姐们劝道:“都别神叨叨的,什么好不好看,待会儿你们就等着彤云长老出来吧,会知道什么叫好看。”
    “彤云长老,就是那个传闻中大脉主的爱侣?她怎么不做脉主?”
    “她比较特殊,听说当年为了不当二脉主,差点和大脉主打起来,大脉主只好让着她。”
    “那现在的二脉主岂不是第二人选?难道比彤云长老还弱?”
    “怎么会?这位新二脉主也一样不肯当脉主,大脉主磨了他许多年,今年才终于答应……”
    话音一落,即将就任的二脉主便款款出现在正殿前。
    周璟,字丛华,仙号正泽君,传闻做长老时是千重宫桃花最多的长老,当日光落在那道雪白的高挑身影上时,新入门的年轻修士立即便信了这个传闻。
    “他襟口那朵牡丹是?”年轻人们疑惑地偷偷打量新晋二脉主心口附近碗大的双色牡丹,红白交织,极尽妍媚,“是真花?”
    “都说二脉主是天下最爱花之人,去哪里也不忘这朵二乔牡丹,而且从来不给人碰。”辈分大些的师兄师姐们继续灌输常识与没有根据的谣言,“听说二乔牡丹会化作美人,有人说二脉主的爱侣便是牡丹花妖。”
    传闻是否为真谁也不知,这位新晋二脉主在繁琐的就任仪式上脸色不大好看,仿佛真是不得不来当这个脉主,从大脉主手里接过金印玉钥时,眉头还皱了皱。
    风拂起遍地雪粒,也拂动二脉主襟口的二乔牡丹。他忽然微微偏了下脑袋,像是在听牡丹说话,不过片刻,阴云密布的面上便拨云见日地晴了,眉间舒展开,现出一丝笑意。
    二脉主美色惊人,对面的大脉主亦是昳丽挺拔,少女们忽觉心花怒放。
    “好了,回去。”
    仪式结束,周璟二话不说便走,顺手将二乔牡丹摘下,捏在指间轻晃。
    “你他娘的现在越跑越远。”他点了点花瓣,“都能出九清山了?”
    叶小宛的声音被风送入耳朵:“我在二脉山二脉主的洞府里,有贺礼给你,猜猜是什么?”
    周璟捶了捶腰:“昨夜没睡饱,怕服侍不好二乔大人。”
    叶小宛对他的厚颜无耻早已熟视无睹,只望着堆在庭院里数尊一人高的酒坛,抬手拂过坛身上贴的红纸,“壶间风月”四字甚是秀丽。
    “你念叨许多年的酒味,我替你酿出来了,再出言不逊,我一滴也不送你。”
    周璟哈哈一笑,将二乔牡丹簪在耳畔,金光闪烁间,他已消失在积雪的崖畔。
    有风月,在壶间,须得细细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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