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云阳,古称「云安」,当地盛产井盐,有「三峡盐都」之誉,是故前人说起云安时,往往要在后面加个「井」字,叫它「云安井」,以示盐井之多。
    云安正当长江,多条长江支流贯穿其境,水运是行人走货的不二之选,有时盐商和行旅们会沿其中一条「汤溪」顺流南下,行出三十里后,便可入江。
    但这三十里水路,却极不好走。头十五里,尚且澄清如镜,舟楫无虞;十五里之后,河道陡然曲折起来,礁石险恶,急滩不绝,船只无所利用。行经货物,需先泊岸,由人力徒步背过这段路程。过去上千年间,汤溪沿岸,挽夫、脚夫蚁聚,无数人靠河生存,发展出一条庞大的产业链。
    但在这时,却是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盛唐末期,云安出了一位了不起的玄门人物,名叫翟乾佑。此人生具异象,手掌的长度达到了身高的六分之一,当真是蒲扇般的大手。睡姿更奇特,睡觉的时候头不触枕,脑袋直挺挺的梗在空中,颈椎之强,简直闻所未闻。
    年轻时,黄鹤山来真人见他根骨奇绝,度他上山,尽传其道术,能陆制虎豹,水伏蛟龙,丹书符箓,更是并世无双。后来有人见过他在山上采药,有大群猛虎随从,温驯如家畜。又有人在夔州(重庆奉节)街市上看到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高声大喊:“今晚有八人从此处过,恐于大家不利,大家要加意提防啊!”群众们懵然不解,俱都不以为意。当天夜里,街市失火,数百家店肆焚毁,大家想起翟乾佑的谶语,才明白过来,「八人」原来是个「火」字。
    翟乾佑在红尘中行道,名声闻达于京畿,唐代宗诏他入京。
    当时两京复克不久,经过安史之乱,国力大受损耗。天下如墟,亟待重建,处处需要花钱。唐代宗焦头烂额筹措资费之际,忽然得到密报,发现了暗藏宫中、大隋王朝留下的藏宝密室——六甲殿。据说这神秘宫殿由不世出的匠作大师宇文恺亲自设计修造,神工鬼斧,内藏无数奇珍异宝,但非得其法者不能开启,否则将有奇祸。然而改朝换代,时隔两百余年后,知晓如何开启六甲殿的人尸骨早寒。在世的能工巧匠,则无一有开殿把握。皇上眼见财宝近在咫尺却苦无法取得,真是气闷至极。
    待到翟乾佑入宫,在一次盛会上降服满朝法师,独领风骚,代宗皇帝仿佛看到了一丝发财的曙光。
    得了天子密谕,翟乾佑轻松笑道:“这有何难。”来到六甲殿前一站,手不抬,脚不动,单凭一丝意念,六甲殿门轰然洞开。皇上大喜,钦赐「通天大师」尊号,恩遇之隆,无可比拟。
    功成名就,翟乾佑倒觉得皇宫里也没什么有挑战性的任务了,于是在职业生涯巅峰,卸却一身荣宠,回归故里。
    他漫步汤溪岸上,目睹河道曲折逼仄,峭壁夹岸,险滩相连,船只无法通航,无数挽夫精赤着身子,纤绳在黝黑的肌肉上箍出一道道淤痕;脚夫们背负着比己身还要沉重的货物趟水渡河,心中一阵悲悯。
    自道术成就以来,似乎还没有为家乡尽过什么责任,真是愧对这片生我养我的水土啊。
    他心念一起,立即召集弟子,在汉城山上结坛做法。
    在弟子们的印象里,翟乾佑极少这般郑重其事的结坛施展法术。以他的神通,寻常行道,谈笑顾盼之间,事事随手而解,仿佛顶着无敌光环,以致于弟子们几乎忘记了师尊也是会结坛施放大招的。
    那天,他们终于见识到了认真起来的帝国天师,究竟有着何等强大的法力。
    那一日,所有云安人都听见了青云深处空气撕裂的巨大轰鸣——那是巨龙高速游动时发出的声音。
    接着,他们看到十四条横跨天宇的巨龙齐集汉城山上空,天风猎猎,龙鬃飞扬,方圆数百里鸟兽虫豸为气势所慑,一概伏地垂首,其形如僵。
    即使人类,又何尝见过这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巨型神兽?一时跪拜叩首者不计其数。
    而那十四头巨龙,却在等候翟乾佑的号令。
    翟乾佑脸色铁青,他召唤十五条龙,却只到了十四条,居然敢有龙抗命不至。但是眼下暂时顾不得计较,他一声令下,巨龙各施神法,风雷震击,山河颤动,须臾之间,十四里地的险滩尽数夷为坦途,只有一里水路,因为少了一条龙,仍维持原貌。
    翟乾佑大怒,明明十五里水路,只平了十四里,这像什么话!他加紧催动法力,一直过了三天,才有一条龙姗姗来迟。
    那龙飞到近前,倏然落地化作一个少女。
    原来是小龙女啊,小龙女就了不起吗!小龙女就可以迟到吗!让老夫等了你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全身只剩汗水!
    面对天师盛怒,少女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我之所以不来,正是为助天师更好的救护百姓。”
    嘿,你还有道理了,狡辩!翟乾佑怒极反笑,道:“哦?说来听听?”
    少女道:“小龙久居此地,素知百姓生活:富商大贾,把占盐井资源,贸易贩运,只要盐井不竭,自然衣食无忧;而云安之贫民,以拉纤、负运货物养家糊口的,实在不可计数。天师疏浚河道,原是为民造福,只是此举一行,这无数靠苦力为生的百姓,从此无佣负之所,绝衣食之路,以致家庭破碎,老幼无依,恐怕绝非天师本意。小龙宁愿保留险滩,以养贫民,也不愿见到只有富商得利,饿殍遍野的景象。诚因为此,天师召唤,才不敢赴会,乞天师明鉴。”
    这番话把翟乾佑说得汗颜无地,深知自己鲁莽行事,造福不成,反而险些致祸。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笑了笑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嗯……本座就不追究你迟到之过了。”少女道谢辞去,翟天师急招那十四条龙来,又施展风雷之术,把那十四里河道重新恢复了旧貌。
    他早些年游历绥安山,延山路逶迤而行,看见路旁草丛躺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神情痛苦。许彦好心上前询问,那书生哼哼唧唧道:“小弟适才伤了脚,疼得厉害,走不了路。兄台能不能行行好,带我一程?”
    当时上流社会喜欢养鹅的颇多,比如王羲之就是鹅痴。许彦也好此道,这番出门只背了一笼子鹅,并没有乘坐骑,却不知该怎么“带他一程”。书生见许彦纳闷,补充道:“兄台只需让我坐在鹅笼里就好。”
    哈?开什么玩笑,我这小小鹅笼怎么装得下你?
    那书生坚持要试一试,许彦无奈,解下鹅笼,书生便当真钻了进去,坐在两头鹅旁边,居然并不显得拥挤,鹅也安之若素,没有受惊。许彦一脸懵逼,背起鹅笼上路。笼子里虽多了书生,却似乎没增加任何重量,奇也怪哉。
    走了半晌,许彦腹中饥饿,找到处树荫休息。书生爬出笼子,先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又道:“小弟带有些薄馔,请与兄共享。”许彦道:“好啊,我正饿着呢。”书生笑笑,张嘴吐出一只铜匣。许彦吓了一跳,嘴……嘴巴里怎么会吐出这种东西!书生却好整以暇,笑吟吟慢慢打开匣子,只见内中盛满好酒好菜,珍馐囨罗,酒具餐具,无不悉备,做工精雅。菜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仿佛刚刚出锅,许彦尝了一口,直觉得味道之美,生平仅见,两人岁大快朵颐。
    酒过数巡,书生忽想起一事,道:“我还有个同行的姑娘,不如叫她出来一起吃点。”许彦左顾右盼,什么同行的姑娘?在哪里?书生张开嘴,却见一个姑娘却从他嘴里爬了出来,年方十五六岁的样子,衣服绮丽,容貌殊绝。三人共饮,言笑晏晏。
    俄而,书生不胜酒力,首先醉倒。姑娘瞥了他一眼,对许彦低声道:“不敢瞒君,我与这书生结为夫妇,乃是迫不得已,心里着实不喜欢此人。我另有意中人相伴左右,现在书生既眠,想唤出来相见,请君为我保密。”许彦还能说什么,只有唯唯道:“好……好吧。”姑娘便吐出个男子,约摸二十三四岁,长得英俊清秀。男子见了许彦,殷勤问好。
    三人吃了一阵,书生若有所觉,姑娘急吐出一围锦障隔开书生。书生大概酒醉难受,迷迷糊糊呼喊,姑娘便过去查看,只听衣衫窸窣,许彦探头去瞧,两人已搂在一起睡着了。
    后来的男子咬牙切齿低骂了声:“贱货!”对许彦告罪道:“失礼了,先生莫怪。适才这女子生性妖媚,专爱胡乱勾搭,现在虽与我相好,也是各取所需而已,必不能天长地久。其实我另有个情人相随,现在叫她出来吃点东西,请先生勿要声张。”也吐出个女人。三人复饮,言谈良久。
    张散听了盘子的来历,方觉奇特,仔细端详,只见盘上铭文题着「永平三年」,那是东汉明帝的年号,距当时已三百多年。
    段成式自幼随父长居西川,在川蜀交了一堆各色朋友,这货家世显赫,交际广泛,又嗜奇闻成狂,四川地面上许多逸闻秘事都给他搜罗胸中。有个俗名叫郭采真的道士与段郎交好,闲来无事,这些乱七八糟的官家子弟、三教九流就搞聚会,抱着脚丫子喝茶扯淡,郭采真讲了不少事情被收入了《酉阳杂俎》,包括翟乾佑一个徒弟的事情。
    翟天师在故里广收门徒,他声名卓著,自然从者如云,但多资质平庸,不堪传承衣钵。
    某日云游,归来时带了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告诉其余弟子,这人叫「灰袋」,以后就是你们师弟了。
    灰袋日常疯疯癫癫,跟一众师兄合不来,师兄们多半瞧他不起,没少给他亏吃。一日师尊授课已毕,申斥众弟子道:“既归我门下,就和睦相处,休再白眼新来的师弟,需知人外有人,灰袋之能,甚至在我之上,只是他素来纯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而已,好自为之罢。”众弟子闻言好不惊疑,从此不敢相欺。
    一次四川大雪,灰袋穿着件破麻衣,独上青城山。
    彤云压顶,天色昏暗,灰袋遇到所小庙,打门要求借宿。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见灰袋衣衫单薄,担忧道:“房舍破陋,贫僧只有一件僧袍,没有多余的铺盖了,天寒如此,搞不好你会冻死的。”
    灰袋道:“无妨,但有张床便是,聊胜于睡在雪地里。”
    是夜,风雪加疾,小庙在北风中吱嘎乱响。老和尚冷得无法入睡,想起适才投宿的道人睡在外间,那处更加残破,四面透风漏雪,这样冷的天,别真冻死在我庙里了。
    他裹着僧袍起身去看,吓了一跳。
    只见灰袋那张床,如同蒸笼一般白气升腾,他稍稍靠近些,竟觉得那白气灼热。灰袋光着身子,躺在氤氲的水汽里,浑身大汗淋漓。
    好啊!你丫自带地暖,早知道咱俩睡在一起多好。
    老和尚知道遇上了高人,虽然很想挤到灰袋身边取暖,毕竟不敢妄动。次日早晨,夜雪已霁,老和尚又冷得醒了过来,再去看时,灰袋已不知去向。
    原来灰袋有个规矩,在同一处绝不流连两晚。这样流动式的折腾,虽然修为深湛,但毕竟血肉之躯,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有一回师兄们正在用功,忽然跌进一个人影,扶起一看,正是外出云游多时的灰袋,此时已瘦成一把干柴。
    原来灰袋嘴巴里长了恶性溃疡,唇齿溃烂,涎唾成脓,不能进食。已经硬挺了几个月,奄奄将死,捱着回到师门,一口气松下来,立即人事不知。
    翟乾佑不在家,众门人修为不够,谁也救不了灰袋。眼见他活不成了,商量着设起了道场,诵经作法,送他归天,完了大家还一起吃了顿斋饭,席间免不了谈起对于灰袋的生前印象,各各唏嘘。
    刚吃完,灰袋忽然兴冲冲奔进斋堂,跟没事人一样,将众师兄的一口饱嗝硬给憋了回去。灰袋也不计较这些同门扔下半死不活的自己胡吃海喝,只兴奋道:“你们看我嘴里有什么!”嘴一张,嘴角裂开,整个嘴巴像喇叭一样绽放开来,似乎足能吞下一颗人脑袋。众人向他嘴里一看,食管如洞,五脏六腑蠕蠕而动,清晰可辨。大家刚刚吃饱,险些恶心吐了。有人便问他怎么突然痊愈了,灰袋充耳不闻,只喃喃道:“太讨厌了哟,真是太讨厌了……”径直离去,从此再也不曾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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