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坐在青骢马拉的油壁车上,快马加鞭,在夕阳中疾驰,脸色有些凝重。她本应七星岩天璇堂堂主司寇豆之邀前往观花寨赏花楼欣赏百花会,只是没想到七星岩的主人七星龙王的儿子天枢堂堂主司马风竟然图谋不轨。司寇豆舍命相救,助她逃出生天,只是不知道孤军奋战的司寇豆和她的娘子军现在怎样了。她本是名动天下的苏姑娘,才色双全的苏姑娘,久居苏州城外的小寒山,不问世事,平日里慕名而往的公子王孙车水马龙,这次出山没想到竟然招此大祸。七星岩是当今第一大派,这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自己出手,不知道该如何善后。她从洛阳逃出,没有南下回苏州,而是映着落日往西走,以此避开七星岩的追兵,可是她实在是低估了七星岩,如果区区一招瞒天过海就能溜之大吉的话,七星岩就不是七星岩了。
    身后尘土扬天,传来司马风爽朗的声音,“白面书生”司马风真的是玉树临风,貌如冠玉,苏姑娘乍见之下颇有好感,没想到竟然人面兽心,暗中向自己施加迷药。苏姑娘慌不择路,不知不觉间逃到一处荒陵,此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司马风和天玑堂司空无带着大队人马迫近,前面是阴气森森的荒陵,后面是气势汹汹的追兵。苏姑娘稍一犹豫就扬鞭进了荒陵,四处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且尤为奇怪的是虽然是满月,这里却几乎是一片漆黑。苏姑娘虽然兰质蕙心,但毕竟是女儿家,一阵阵冷风吹过,只感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司马风等人也到了长陵,点起火把就要下马去追。“无事生非”司空无拉住他,喃喃道:“这里是长陵……”长陵本是皇陵,不过已经废弃多年,人迹罕至,长陵的种种传说司马风也略有耳闻,比如传说长陵里道路九曲十三弯,有些甚至并不是真的道路,因此进去的人往往再也没有出来,而且传言有人曾经在晚上远远看到长陵里出现过百鬼夜行,自从号称胆大包天的东方大胆持刀闯入长陵音讯全无后,长陵几乎成了一处武林禁地。
    司马风年少轻狂,长啸一声纵身消失在长陵的黑暗中,司空无怕他出事,只好招呼一声带着大队人马高举着火把随后跟上,他对那些江湖传言也颇不以为然,东方大胆虽然胆大,但武功却平平,自己只不过习惯了小心行事而已,未必就怕了长陵这处传说中的鬼域。刚进长陵不久就看到了司马风,对面不远处站着白衣胜雪的苏姑娘,奇怪的是司马风竟然直直站着,明明让他魂不守舍的苏姑娘就站在前面。
    “有古怪!”司马风冷然道,他虽然好色,但更珍惜自己的性命,自己刚到这里就感到一阵罡风吹过,他习武多年竟然几乎经手不住。“火把!”司马风大喝一声,身后立时有人递上火把,可是一到他手里火把竟然忽的熄灭。司马风武功不弱,司空无更是成名多年的高手,可是竟然察觉不到丝毫异样,难道真的是鬼?
    “一起上!抓住苏姑娘赏金千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七星岩的人潮涌而上,就在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众人站立不稳,纷纷躲避,就在冷风过后,所有的火把竟然都已经灭了。饶是司马风艺高人胆大此时也有些畏惧:“所有人退出长陵,我们天明再来!”
    待司马风等人走后,苏姑娘长舒一口气,对着暗处行礼:“多谢!”
    “我是鬼,你不怕我吗?”
    “人有坏人,想来鬼也有好鬼。”苏姑娘淡然道。
    “人鬼殊途。”
    “殊途同归。”
    “我不愿见你,见了我之后你就知道救你的人是谁,我不想别人欠我的情。”
    “我一定要见你,见了你之后我就知道救我的人是谁,我不想欠别人的情。”苏姑娘坚定道。
    那人沉吟了一回:“你叫什么名字?”
    “苏姑娘,你呢?”
    “好名字,就为这个名字,我帮你打发他们。”
    “可是阁下还未现身相见?”苏姑娘一连说了几遍,还是没有回音,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夜里萧瑟的长陵中,突然感到天地之大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一阵莫名的恐惧汹涌而上。自己虽然平日里喜欢离群索居,但是真正到了一个人的时候,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反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好像自己是世界的弃儿一样,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那一时间的感觉恨不得自己快些死掉才好。
    就在苏姑娘心潮澎湃的时候,终于有声音传来。“那些人已经走了,你可以回去了。”
    “没有见你一面我是不会走的。”
    “你还是走吧,我是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
    “如果我不见别人,就不会产生对人的感情。”
    “难道你是怕感情妨碍你清修?”
    “不是怕,是不想。”
    “怕就是怕,何必掩饰呢!”
    “你不必激我,我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呢?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保证我一定会让你失望的。”说着苏姑娘身前突然出现火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随着火把一同出现。
    破旧的旗子飘着破旧的一个万字,破旧得如同破旧的小店和破旧的老板。一个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嘴里含着根草茎,一蹦一跳地走进店中。这种乡野小店八辈子也不会见到一个她这样的人,她却像踏春后走回家门一样的自然。
    端着阳春面的老板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直勾勾看着姑娘,看着身上的怒红的鲜衣,他不知道那质料是他闻所未闻的苏绣,但他至少感觉得出,他一辈子见过的人穿的衣服加起来都比不上这姑娘的一片衣角。
    只见她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回身举步似柳摇花笑润初妍。小小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凑成一张小巧秀气的脸庞,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老板娘干咳了两声,老板丢了魂似的摇摇晃晃把阳春面端给角落里的邋遢少年。店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的虬须,此时见少女过来直勾勾看着,用力挺了挺胸脯,似乎觉得自己满脸的胡子渣子都不断散发出男子气概。少女向他走了两步。店里还有一个布衣文士,想来是屡试不第,身上沾满风尘,此时忍不住高声吟哦:“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少女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嫣然一笑。文人喊的更凶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诗词曲赋一口气吟诵出来搏佳人回眸一笑。少女却未再看他,也未向大汉走去,径直走向角落里。
    角落里有个邋遢少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形容邋遢少年的邋遢,因为很少有人见过这么邋遢的人,或许从未有人见过比他更邋遢的人了。他在吃着阳春面,少女坐下的时候他正伸出脏乎乎的手指捡起掉在桌子上的一截面条。大汉和文人看得直揪心。
    “你好!”少女甜甜的声音宛如出谷黄莺,让人听了以后恨不得自己立时变作聋子再不听别的声音,只记得她这声你好。邋遢少女只顾吃自己的面。“你好!”少女几乎是喊了出来,就算是聋子也应该有反应的。可是这个邋遢少年竟然没有丝毫反应。“你好!”少女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恐怕十里之外都能听得到她的喊声。邋遢少年再也不能装作听不到,回了句:“你也好。”说着继续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阳春面,用筷子一根根挑起来慢慢吃,仿佛要仔细品味人间美味一样。
    “我饿了!”少女大声道。这样的少女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这么一喊,估计没人会不理会的。
    邋遢少年瞪着她,很认真地说道:“这里的阳春面很好吃,而且不贵,两文钱一碗。”
    “我没带钱。”少女回答得也很认真。
    “你可以赊账,这里的老板人很好的。”
    “我从不赊账!”
    “那你不带钱出来?”邋遢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身上有不少东西可以当,而且价值不菲。”
    少女摇了摇头:“我从不当东西的。”
    邋遢少年叹了口气:“那你回家吃吧!”
    少女也叹了口气:“我偏偏现在饿了!”说着一把抢过邋遢少年的阳春面双手紧紧捧着。
    少年急得直跺脚:“你……你……”说着伸手去抢,可以一碰到少女柔若无骨的玉手,触电般弹开。大汉和文士看得触目惊心,心想这邋遢少年凭的不解风情,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是换了自己,立时饿死也要把阳春面让出来。
    少女却丝毫不以为忤,竟然拿起邋遢少年用过的筷子吃了起来。一边文士看得直咬牙。
    邋遢少年喃喃道:“女孩子通常吃得都很少。”
    可是少女偏偏在大口大口的吃着。吃到第三口的时候,邋遢少年已经擦了七次汗了。
    “你是不是很饿?”
    “嗯哪,幸好有你请我吃面!”少女一边吃着,一边支吾道。
    邋遢少年咬了咬牙:“少吃些吧,吃多了容易变胖,女孩子胖了就不好看了。”
    “没事,我胖了一样好看。”少女说着已经吃到第七口了,一碗阳春面已去了大半。
    邋遢少年急得直跺脚:“别吃了,再吃就没了。”少女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又蹦又跳,不过还是风卷残雪般消灭了阳春面,然后拍了拍肚子:“哇,好饱哦。”
    邋遢少年看着她,看样子都快心疼得哭出来了,如果她不是个少女,说不定早就上去饱以老拳了。
    “你还有多少钱,再请我吃吧。”少女天真烂漫地道。
    “没钱了。”邋遢少年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真没钱了。”
    “算了,又脏又穷又懒又馋还是个吝啬鬼。”少女莞尔一笑,忽然一下子凑到他脸前,小巧秀气的鼻子差点碰到邋遢少年又大又圆的鼻尖,少年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和别人说哈,我姓苏。”少女嫣然道。不待她说完,邋遢少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哇的一声,人影一闪,消失在门外。
    少女出神望着门外:“唉,我骗你的。总不成天底下漂亮的女孩子都姓苏。喂,喂,看样子真走了。这掉在地上的几文钱只好……”她话音未落,邋遢少年已经低着头在找着。
    “哪里有钱?”
    “我骗你的。”少女坏笑着,邋遢少年望着她,双眼几乎冒出火来,双手握拳,指节噼啪作响。少女好整以暇地挽弄了下鬓角。“坐下吧,我请你吃阳春面。”
    邋遢少年一听笑逐颜开,好像道左偶遇十年未见的发小那样子的高兴,呵呵笑着:“你不是没带钱吗?”
    “对啊,我只是带着金子而已。”少年一听笑得更开心了,恨不得把把嘴咧到耳根处,“那不妨多叫两碗。”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老板,小碗阳春面。”少年愕然,不过心想小碗总比没有好,伸了伸脖子等着老板端出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来。
    “哦,对了,忘了介绍一下自己了,我姓苏,叫苏绣。”少年忽然静止在那里,看着苏绣,忽然怪叫一声,身子直直上升,半空中一折到了门外,再向上一折消失不见。
    苏绣似乎意料之中,跳起来拍了拍衣服:“好了,可以回去找姐姐复命了。”话音刚落,少年的脑袋从门廊上露了出来。“她是你什么人?”
    “你应该问我是她什么人吧?”苏绣似是对邋遢少年对自己的轻视颇为不满。
    “那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苏绣抿着小嘴笑道。少年惨叫一声,人直挺挺掉了下来。他掉下来的时候头下脚上,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就好端端地站在苏绣前面。
    “你就是长陵高公子吧,来找我姐姐的?”邋遢少年抿着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跟我走吧,我请你吃东西,吃好东西!”苏绣去拉他,他却闪身避开。
    苏绣脸色一寒:“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要不然我就和姐姐说你逛窑子。”
    “我哪有!”高公子几乎跳了起来。
    “你就有!我亲眼看见的!”苏绣撅着小嘴道。高公子瞪了她半晌,恨恨道:“你好!”终于任由她拉着走了,剩下身后破旧的小店的破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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