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人之天性,你既有如此出身,却又如何能教我们相信,你能一心一意为我黎族效力?”
    三此话一出,整个议事堂里窃窃私语的声音骤然盛了许多。在场的人不由都盯着华苓看,右使大人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若是他们自己出身于这样的大家族,生来便是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又如何能对如今的境况心满意足呢?如果有机会离开这样的环境,是人都不会放弃的罢!
    那么,照此理推断,其实这谢九娘,对他们黎族并不忠心,那么,她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岂不是都在骗人么?
    一想到这处,便是连胡狼的面色也有些变了,他确实是对谢九娘十分看好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小娘子的表现真是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顺当的,难道此女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讨好于他,实为身怀二心?——若真是如此,此女实在是该死了!
    胡狼冷下了面色,高声朝华苓逼问道:“右使大人说得有理。谢九娘,此事你必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是你身怀二意,胆敢蒙骗于我胡狼,我现如今就活剐了你。”
    好一个三,好一个黎族右使!若是今日她不能将自己辩解明白,将自己从众人眼里不忠不诚的形象里摘出去,等着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虽则已经情急至此,华苓的心却越发冷静了下来。
    于是,眼目清明的她忽然第一次看清了三的表情。三的眼里藏着极为浓重的恶意,还有深沉的、极不明显的恨,对人对事的漠然和讥诮,以及戒备。他看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和胡狼、荆大、苏升这些人的心态是不同的。此人对黎族,并没有归属感!
    也是,此人怎可能轻易对黎族有归属感?身上流着新罗人的血脉,小小年纪就被改容换貌,潜伏在苏州的诸姓望族之中长大,身上背负着多重秘密,却能做到守口如瓶,并且将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如此完美无缺。真真是厉害万分!
    “右使大人为谢九描述这样一幅美景,谢九怎能不心动呢。”普通的辩解已经毫无用处了,表现得恭顺也没有什么帮助,华苓索性将茶盏放回了托盘中,跪在垫子上挺直了腰身,冷声说道:
    “在座的诸位也来告诉我,对右使大人所描述的,若是真能实现,这样的好运当真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话,能将之拒之门外的,又有几个呢?”
    华苓逼视四周。这些日子以来饱受折磨,吃不好睡不安,加之还在长身体,骨头拔高了几寸,她的身体已经极消瘦了,但一双眼睛,依然是明亮而凌厉的,隐隐带着威严,竟教莺娘、荆大等人都有些不敢直视。
    华苓抬起头,铮然道:“我谢九也是凡人,想法也只如寻常人一般,这并不是过错!——但是,右使大人,你是否忘了,我如今早已不是那江陵大族的谢氏九娘!江陵谢氏是何等大族,卫氏是何等大族,最是看中清誉名声,怎能容下一个失踪良久,又忽然出现人前的女儿、怎会取进一个不清不白的媳妇!便是我重回谢族之中,等着我的,只会是一碗鸩酒、一条白绫!”
    她轻轻冷笑:“待我死了,对外说的也只有‘重病早夭’四字,再一口薄棺敛了,随意葬到郊外去,到那时,又有谁还会记得我谢九是谁人!我不傻,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既然回不去了,我就努力为自己打算,我要过得好些,难道这不应该?我并非为了一点气节,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傻子,在家中时,为了过得好些,我能百般讨好父亲、讨好母亲,来到此地,为了过得好些,千方百计讨好诸位大人又有什么不对?用我自己的能耐,拼命往上爬,拼命攫取我能得到的任何好处,有什么不对?”
    “右使大人果真是高高在上,我还记得一开始,你是如何告诉我说,只要我愿意为黎族效力,黎族也不会亏待于我,而如今呢,右使大人一番话说得轻巧,将我所有的努力一概抹去了,你的话都是放屁罢!”
    “既然右使大人不给我活路走,谁都不给我活路走,我也不多求了,今日就在此地,弃了这条贱命便是!”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这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能在此刻说出这样一番锋棱刺面的话来?
    再看她说着说着,已是满面泪痕,从发间拔下包银的簪子,尖端指住了自己的瘦弱的脖颈,那颇为锋锐的尖端,毫不犹豫地,一点一点地陷进了那苍白的脖颈里去,鲜红的血慢慢蜿蜒出来。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是悚然而惊——这小娘子是,是真的不怕死!看起来分明是如此稚弱可欺的一个女郎,却又从何而来那样一股叫人心惊的凛冽之气?恐怕她是真真被右使大人逼到绝境了吧,不然如何能这样坚决地以银簪刺颈?多数的人心底都慢慢生出了一丁点对右使大人的不满来,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小娘子,她做的了什么,能对偌大的黎族造成什么威胁呢,她的小命原本就捏在大人手上了,大人还要如此赶尽杀绝,是不是太过不留情面了!
    听到此时,胡狼其实早就打消了心里对华苓的那几分怀疑,心中想起这数月以来,小娘子便是这么一副脾气,清高而骄傲,但着实是能干落力的。既打定主意要在黎族混日子往上爬了,所做的事都是无可指摘的。胡狼之所以动了心思,要将此女收为徒弟,正是因为,他手下原有的荆大、苏升等人,都早已成年立业,心思繁杂,最惯会油嘴滑舌敷衍人的、为自己打算的,一相比起来,又怎能有谢九贴心顺意。
    这样的一个好徒弟,可不能被右使逼死了!
    “慢着!慢着!九娘快快将簪子放下,为师相信于你,你不过一小小娘子,能做出甚么有害我黎族的事来!右使大人也不要逼人太甚了,此是我胡狼的徒弟,我自会调教!”
    说着,胡狼慌忙站了起来,夺走华苓手上染血的银簪,眼看着那近半寸深的伤口已经渗出了大量血液,忙不迭招呼莺娘取来洁净的白布和敷药,给华苓将伤口止住了血,牢牢包扎了起来。
    这些日子里,莺娘与华苓也很是处出了几分情分的,如今见华苓受难,如此凄惨,莺娘也不由露了几分怜惜面色,做事也格外殷勤了些,取来的都是好药。
    三四平八稳地坐在高椅中,就那么静静看着胡狼指挥莺娘等人忙活,也不曾阻止。
    ☆、第178章 王霏有孕
    178
    华苓直直盯着三不放。她的身体太弱了,此刻失血量不少,已经渐渐感觉到了难受的晕眩。但事情还没完。她冷笑着,轻之又轻地说道:“……亏我心中还牢记着往年我等游乐吃宴的光景儿,那时候,我们这一圈子的兄弟姐妹,大哥、二哥、霏姐、菁姐,那个不将你做自家兄弟看待呢。我心中还以为,诸大哥便是再不通人情,也会念着往日与谢九的几分情面,给谢九一条活路走!——只当,只当我等许多年的用心都喂了狗!”
    这话说得既狠,又讽刺,三的表情骤然沉了,右掌狠狠一拍扶手,眼里露了杀意。
    华苓只是冷笑。
    三盯着华苓,面色表情变了数次,最后却是一甩左边空空的袖管,站起来走出了议事堂。
    赌赢了……华苓晕眩的脑海里浮起这样几个字来,硬撑着跪在原地,摇摇欲坠。莺娘忙叫她三跪九叩,华苓摇摇晃晃地跪倒行完了礼,又有沉甸甸的茶盏塞到了华苓手里,于是她膝行上前了些,抖着手将茶盏呈到胡狼跟前。
    “堂主大人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堂主大人,请用茶。”
    胡狼板了板脸,这都送上敬师茶了,还不晓得自己改口称师父——这谢九娘什么都好,就是一份从世家带来的清高,叫人不太高兴。但胡狼也并不是真不高兴的,这有骨气的孩子,只要打定了主意敬重追随于他,可比那等奸猾小人可靠得多。
    莺娘站在一旁,满脸带笑地催促道:“谢九还称堂主大人呢!该转口呼师父了!”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华苓再次深深拜了下去。
    受了华苓跪拜,吃了华苓呈上的茶,胡狼便和颜悦色道:“从今往后,九娘就是我族自家人。荆大、苏升等听好了,九娘此后便是尔等师妹,尔等心中决不能存那无谓的妒忌奸诈心思。九娘,虽则你在医术一途上略有些天分,但你切不可骄傲自大。你诸位师兄日日勤奋修习技艺,技艺各有可观之处,正是九娘需努力追赶之对象。”
    “若是暗藏私心,吃里扒外,对我黎族不利,即便你逃至天涯海角,我黎族也必定追杀到底。总之,尔等必须相亲友爱,互相扶持,一切努力皆为使我黎族开枝散叶、再攀高峰!”
    “谨遵师父训示,弟子绝不敢稍有违师命。”华苓跟着荆大、苏升等人,又再齐齐朝胡狼行了三跪九拜。胡狼正是高兴的时候,他的这些弟子也个个都是人精,虽然各怀鬼胎,也都作出了一番欢欣鼓舞的模样,一时间满堂喜气洋洋。
    俯身贴地、三跪九叩之时,模糊晕眩之中,华苓忽然想起了,这许多年岁以来,在家中每一次的大节日,她是如何跟着爹爹、跟着兄弟姐妹祭拜了祖宗。那些缭绕着香火和供品香气的片段,回忆起来竟都温馨到了极点,几乎要使她掉下泪来。
    若问她本心,又如何愿跪这来历不明的黎族先祖、如何肯跪胡狼。
    不过,时人信轮回、信命势,敬天地君亲师,三跪九叩的大礼只跪此五类重逾泰山的存在。若是跪下去了,基本也就意味着,他朝他所跪拜的对象屈服,死心塌地。
    所以她此刻必须要跪。不仅如此,还要跪得诚心诚意,叫胡狼、叫三、叫荆大、苏升这些人都看清楚她的作为。她费尽心思观察、推想、谋划,在这数月里吃尽苦头,才走到这里,绝不能半途而废。
    华苓伏在地上,不曾再立起身来。
    “——堂主,谢九娘厥过去了!”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忙乱,胡狼忙忙命莺娘将华苓送回住处,好生照顾。
    华苓再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窟室里,织锦绣缎的帷幔,花梨木的高床,连墙角洗手用的水盆都换成了纹路精美的铜盆,一应器用,都再上了一个档次。
    胡狼命莺娘拨了一名中年仆妇照料华苓,撤去了一直看守华苓的两名守卫。得知她醒来,来看过两次,和颜悦色的,只叫华苓安心养伤,待身体好了,便回到胡狼手下听用。
    胡狼既如此表态了,堂口中,以莺娘为首的一干仆役、守卫等人对华苓的态度无不大大好转,心知这小娘子是连右使大人都敢顶撞的人,脾性软些的都不敢再欺负她了。
    于是,华苓过上了这段日子里最为舒适的生活,衣食住行都有莺娘拨人照料,每日只要闲闲坐着养伤。十来日后,华苓脖颈上的伤结了痂,三忽然令莺娘来传了她。
    这一回,华苓见到了王霏。
    “霏姐姐!”华苓抢了上去,扶住欲从床榻上坐起的王霏,上下仔细打量她,几乎落下泪来。只见佳人身躯瘦削,一头挽起的长发黯淡无光。虽然穿得堆锦铺绣,脸上也画了颜色,却又如何能掩盖她饱受了困顿折磨后的无尽沧桑。她依然是美的,但身上再也没有属于年轻女郎的活力了。
    “小九……”王霏微微笑了起来,在华苓的帮忙下靠坐在床头,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姐姐知晓你被送到了这暗窟之中,定然是饱受折磨的,却一直找不着机会来寻你,小九不怨姐姐罢?”
    “不怨,不怨,我怎会怨姐姐!”华苓眼眶中迅速蓄了无声的眼泪。她就知道的,这份打小就养起来的姐妹情分,绝不是世事变迁能轻易抹杀的。
    “莫哭。”王霏凝视着她,柔声道:“你是我的小妹妹,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最是骄傲的。有我在,不会再叫任何人折辱于你。他也不能。”
    华苓怔怔地看着她,“霏姐……霏姐这些日子,是怎地过来的?”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想着、并且努力地改变现状。王霏才真正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并不像她有着两世的经历,能对自己进行最有用的心理建设,用最合理的状态熬过刑罚、撑过屈辱。王霏能保有如今神志清明、条理清晰的模样,所吃的苦头,只会比她更多。
    到如今,这个女郎还想着要护着她!华苓只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顿。
    “真真没有白疼小九。不哭了,不哭了啊,我过得甚好。”王霏给华苓揩了揩眼泪,动作温柔。而后将华苓的手拉到了她微隆起的肚腹,轻轻拍了拍。“孩儿有四月大了,待降生后,你便是他最聪慧的小姨姨,要多教教他。”
    华苓这才注意到了王霏的肚子,一时思绪复杂万分。良久,才问道:“是……右使大人的孩儿吗?”
    “嗯,当然是延郎的孩儿。”王霏面上的笑容带着一点点谁也看不透的诡秘,轻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她带着向往说道:“小九你不知……我自十二岁那年见着了延郎,就一心想着要嫁给他。延郎与我,不论是出身、相貌、学识还是别的什么,都最是门当户对的,我早早的就想好了,我王家长女王霏,不嫁这样的郎君,还能嫁谁呢?”
    华苓实在不忍打断王霏的回忆,点头应道:“我还记得。当时你出嫁是那等盛况,十里的妆奁,金陵里外,所有的大家大族都遣了人来送礼贺喜。流水宴席摆了整整七日。谁不记得呢?”
    “是啊……我心中一直想着,若是我与延郎有了孩儿,定是集齐了这世上所有的优点,生来就聪慧端方、生来就是人上人的好孩子。”
    两姐妹在床上说着,只有王霏注意到了,区隔内外间的帘幔动了动。她笑得越发温柔,继续说道:“只可惜,那时延郎迫不得已,叛出大丹,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没了。我时常午夜梦回,梦见我的孩子,他的小胳膊小腿儿定是新藕一样又嫩又香软的,他有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唤我娘,嗓音跟那屋檐下新燕啁啾一般,又甜又美。”
    华苓问道:“霏姐姐,他那样待你,你不恼他吗?”
    “恼啊!怎会不恼?那一家的郎君会像他那样待自己的娘子?我着实是恼的,可是,他有将我从那龙潭虎穴里带了出来,他还是着紧于我的。不要紧……现如今,延郎给了我第二个孩儿,这样,我们所有的遗憾都能一一填上了,日后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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