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旺这个大掌柜,久经历练,办事爽利迅速,拟好招聘告示,给李桑柔看过,隔天一大清早,高邮县各个派送铺,已经拿到招聘告示,夹带在朝报和晚报中间,送到各家,也张贴到了各个路口村头。
    当天下午,一个挨一个进到邸店大堂的高邮县缙绅们,人人都已经看到过那份招聘告示,进到邸店,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伍县令到的最早,站在邸店大常门口,将缙绅们一个个迎进去,眼里看着心里数着,嗯,差不多都到了,伍县令正要进去,街道尽头,一队轻骑人马鲜亮,一阵疾风般,直冲而来。
    伍县令看的上身后仰,用力靠在大堂门框上,眼看那队轻骑要冲到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他不用害怕,仗打完了,这是自家官兵。
    “将军!就是这里!”冲在最前的一员偏将冲过邸店,勒转马头旋转而回,冲后面的队伍喊道。
    “他娘的!知道就是这里,你还叫恁响!扯这么大喉咙,你就不怕吵着大帅和大将军!真他娘的!”
    后面的将军一边骂娘一边下马。
    伍县令有几分呆滞的看着呼啦啦下马的将军和诸位偏将。
    这位称将军,是驻守在他们高邮城外的孙将军?不是说孙将军是员儒将么?
    哎,他这嗓门儿,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小啊!
    “你就是伍县令?我见过你一回,你没看到我。”孙学志孙将军走到伍县令面前,拱手笑道。
    “不敢当,是是,在下伍员,本县县令,见过孙将军。”
    伍县令一向反应不快,被孙将军等人疾冲过来的煞气冲击的心惊肉跳,对着笑容可掬的孙将军,一句话说完,才恍过神来。
    “同饮高邮水,都是一家人,咱们不用客气。”孙将军声调爽朗高扬,尾音没落,上前一步,凑到伍县令面前,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了,“大帅和大将军已经到了?”
    “还没。”伍县令被孙将军这一调朝天一调落地,问的又要懞。
    “那就好!”孙将军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认认真真的整理他那一身崭新鲜亮的戎装。
    跟在孙将军身后的几位偏将,也赶紧严肃认真的整理仪容。
    伍县令直着眼看着孙将军和他的偏将们从头到脚一通整理。
    “好了,伍县令请!”孙将军整理好,往前一步,严肃认真的冲伍县令一拱手。
    “不敢不敢!孙将军请。”伍县令急忙让到一边,连连欠身,往里让孙将军等人。
    “客气客气!”孙将军拱着手,一脚踩进门槛,对着满屋子畏惧的目光,拱着手转了半圈,一眼瞄见侍立在大堂侧门口的小厮百福,直奔过去,垂手站在百福旁边。
    百福眼皮不抬,垂手侍立。
    这位孙将军,照吉祥的话说,是块粘牙糖,只要搭上话,除非他不想说了,不然,那就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孙将军笔直站着,四五位偏将在他身后,笔直站成一串儿。
    伍县令本来就不敢坐,这会儿,简直是站着都找不好地方了,照理说,他是不是也该站侧门口迎着?可侧门口没地方了啊!
    孙将军和他那些偏将屏声静气站的笔直,伍县令垂手站着,满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坐下,几位六十往上的缙绅,一向饱受尊重,原本一进来就坐下了,这会儿,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孙学志孙将军笔直站了片刻功夫,大堂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孙将军立刻全身绷直,绷出十二分的精气神,在顾晞踏进门槛时,猛一声喊:“恭迎大帅!恭迎大将军!”
    顾晞见怪不怪,冲孙学志摆着手,示意他让一让。
    李桑柔眉梢扬起,打量着孙学志。
    他给她牵过马,可给她牵马的那几回,都是一窝蜂拥上来,她没法留意谁是谁。
    孙学志迎着李桑柔的打量,再一次全身绷直。
    李桑柔眉梢抬的更高了,往旁边侧过一步,冲孙学志拱了拱手。
    “大将军好!”孙学志啪的拱起手,抡圆了,长揖下去。
    “你别理他。致和说过他,人家是三分颜色开染坊,他是半分颜色,就能开三家染坊。”顾晞稍稍顿步,和李桑柔并肩,指着孙学志,一脸嫌弃道。
    “大帅过奖!文大将军过奖!”孙学志哈腰下去。
    李桑柔失笑出声。
    “都坐吧,伍县令替本王扶几位老先生坐下,伍县令请坐,孙将军也坐。”顾晞抬了抬手,算是见了礼,扬声笑道。
    伍县令急忙上前,按年纪大小,依次虚扶几位老先生坐下,自己往后,退坐到几位老先生下首。
    “大家都坐,别客气,今天没什么王爷不王爷,咱们就是说说闲话儿。”顾晞一脸笑,看起来十分的平易近人。
    大堂里早就放好了一排排的凳子。
    原本,这些缙绅们凑在一起,落坐的时候,你推我让,没个两三刻钟坐不下去,可这会儿,虽说顾晞笑的十分好看,可满堂的缙绅,还是提着心,拘谨胆怯,没人敢你推我让,离哪儿近,就赶紧在哪儿坐下。
    几个小厮送了茶上来。
    孙学志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小厮捧给李桑柔的那杯茶,欠身递上去。
    “不敢当!孙将军请坐。”李桑柔忙欠身致意。
    “大当家就赏末将个面子,回头老弟兄们见面,喝酒说话,末将给大将军奉过茶,这面子,那可就足足的了。”孙学志虽说压着声音,可还是足够响亮的笑道。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他,接过茶,再次示意孙学志,“孙将军请坐。”
    “是!”孙学志一声应诺,紧几步过去,坐到李桑柔下首。
    “今天要议的是,”顾晞折扇拍手,想了想,“噢,义学的事儿,是吧?”
    顾晞看向伍县令,伍县令赶紧点头。
    “大家也都知道,本王行伍出身,是个粗人,这义学不义学的,大家说说,大家只管说,这事儿,得听大家说。”顾晞看起来爽直谦虚,折扇点了一圈儿,点到了伍县令头上,“伍县令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伍县令双手抚在双膝上,毕恭毕敬,“本县三所义学,突然关了,就是这事儿。”
    义学关门这事儿,他听过山长和几位缙绅的愤怒谴责,可他也看到了一点儿王爷和大将军的态度,他虽然不圆滑,可趋利避害这个本能还是有的,这事儿,说的越少越好。
    “接着说,你说说。”顾晞点向挨着伍县令的老者。
    老者忙挪了挪屁股,探身出来,“老……小民,小民以为,这义学说关就关,实在不应该,这义学关了,那些孩子,让他们到哪儿去念书?都是穷人家孩子,这实在不应该!”
    “嗯!”顾晞高挑着眉毛,响亮的嗯了一声,挨着指下去,“接着说接着说!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客气!”
    “小民觉得,吴老太爷说得对,这义学,哪能说关就关!不能这样,哪能由着性子,一句关了,就关了,这可不行!这孩子上学,那可是大事儿,这说关就关了,这让人家孩子不能上学,这可不行,小民觉得,这样可不行!你们说是不是?啊?我就说,上学是大事儿……”
    紧挨着的另一个老者,絮絮叨叨,老者后面,一个中年人轻轻拍了拍他。
    “噢,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这些,上学是大事儿!”老者不停的挥着手。
    “学生说说吧。”
    后面一排,一个中年人站起来,冲顾晞拱手道。
    顾晞冲他抬了抬折扇,示意他说。
    “照理说,行善发自愿心,没有强迫的理儿,这义学,也没有强迫非办不可的理儿。
    “可好好的义学,说一声关,立时就赶走先生赶走学生,连一时半刻的回缓都没有,这就太过了。
    “这是其一,其二,学生听说,这义学不是关了,而是改招女子,就连山长和先生,也要招女子,学生虚度三十七年,也算是博览群书,从来没听说过山长、先生,学生全是女子的塾学。
    “学生想问一句:女子不能科考,不能为官,学了学问,有什么用?这些银子,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面,这样的善行,善在何处?”
    “嗯,说得好!”顾晞折扇拍着手,赞同了句,转着折扇指了指,“接着说,都说说。”
    “学生以为,钱秀才说得极是。”和钱秀才隔了几个人,另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本县这三所义学,每所塾学都有十来位先生,最少的一处塾学,也招了近百名学生,这样的塾学,还不是一座,用作女学,实在是笑话儿了。”
    “说得好!还有谁?”顾晞折扇转着,点来点去。
    “学生以为,这塾学不能说关就关,真要想让女子也识字念书,不如另设女学,附在塾学之旁,有个一间半间屋,就足够了,女学生哪有几个。”旁边一排,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欠身道。
    “对啊,本县三间塾学,都是能容上百人的大学堂,用作女学,实在是笑话儿。”
    旁边几个人附和道。
    “本王听下来,你们要讲的,一,义学说关就关了,这些学生怎么办?其二,三座义学用作女学,可惜了。是这意思吧?
    “还有别的吗?”顾晞折扇转圈点着诸人。
    “我,我说两句。”坐在最上首的老者,双手拄着拐杖,提起敲了敲,颤颤巍巍道。
    “老先生请讲。”顾晞忙示意老者。
    “说啥事儿呢?”老者拧身往后,响亮的问了句。
    顾晞眉毛高抬,李桑柔也扬起了眉。
    敢情这位老先生还不知道说什么事儿呢。
    “义学,赶学生,改女学的事儿!”老者身后,一个中年人一脸尴尬,却又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句。
    “噢,对,女学。”老者挥着手,示意中年人不用多说了,他懂了。
    “我今年,七十九了!到明年,就八十了!八十!”
    老者岔开拇指食指,对着所有人示意了一遍。
    “我跟你们说,女学好!我早就说过,女学好!
    “这女人识了字,念了书,那才能知礼贤惠,贤者,多才也,惠者,一曰泽及,一曰慧,此谓之:贤惠!
    “这女人,不识字不知书,那可不能算贤惠。
    “我跟你们说,等过了年,我就八十了,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多!我告诉你们,这女人,一定得贤惠,娶妇娶贤……”
    “阿爹!”坐在老者后面的中年人,脸都白了,赶紧拍他爹。
    “我还没说完呢!过了年,我就八十了!”老者回头怒目儿子。
    “王爷!”中年人急的两眼冒火。
    “又说王爷啦?那我想想,想想再说!”老者点头。
    “老先生说得极好!”顾晞再拍折扇,环顾诸人笑道:“还有哪位?还有什么没说到的?”
    见众人没再有说话的,顾晞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要说的。
    “你姓钱?钱秀才是吧,你们钱家子弟,也在义学念书?”顾晞点向刚才慷慨陈词的中年秀才。
    “是,学生族中虽说不算富贵,族学却还过得去,钱氏子弟,皆在族学就读。”钱秀才急忙起身答话。
    “嗯,那你们家呢?子弟是在族学,还是在义学?”顾晞接着问另一个秀才。
    “回王爷,鄙家子弟,也是皆在族学就读,不敢占义学的便宜。”另一个秀才顺便表白了句。
    “你们呢?”顾晞折扇点着,问过一圈,呵呵笑起来,“诸位都是富裕之家族,都有族学,看起来,这族学都不错。
    “刚才议的头一件事儿,本王看,这样吧,义学那些学生,你们各家族学领些回去,就在你们族学附读吧。
    “本王跟你们说,本王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一来,这是积阴德的好事儿,二来么,这些学生,以后要是飞黄腾达,就算不是你们的族人,也是你们族学里出来的,总归与别人不同。
    “这是极好的事儿,诸位说,是不是?”
    顾晞折扇点着诸人,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被顾晞点到头上,问过族学的诸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有没反应过来的,至于反应过来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第二件,三座义学,用作女学可惜了。”顾晞呵呵了几声,“不瞒诸位说,桑大当家办女学这事儿,本王我也想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本王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
    “皇上曾经教导过本王,说桑大当家高瞻远瞩,本王这个粗人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今儿本王把皇上这句话,送给大家,想不明白,那就不是尔等该想的事儿,更不是尔等该管的事儿。
    “本王的话,都听明白了?”
    顾晞声音转厉,折扇转着圈,点着诸人。
    满堂的人都站了起来,垂手垂头应是。
    李桑柔扬眉看着诸人,再看到顾晞,打心底赞叹。
    这一番搓揉威吓,真不愧是从小跟着那些老奸巨滑的相公们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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