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拿不出来呢?”唐娇问。
    暮蟾宫想了想,苦笑道:“你会很烦。”
    这事果然很烦。
    那三张脸谱果然不是白老爷子要的,暮蟾宫被唐棣责骂一顿,又赶了回来,而每次回来,都见唐娇焦头烂额的跑来跟他倾诉。
    “太子又送信来了,光看内容还以为是情信呢,什么情深意重不敢相负的,他自己看了不会牙酸?”她将一封信拍在桌上,又转身翻了几张地契来,“还有这个,我不收礼,他就半夜将地契射进我家柱子上,我当时站在柱子边上刷牙,险些吓得晕过去。”
    说完,她抬头看着暮蟾宫身后那堆礼盒,视线慢慢移回他脸上。
    “皇上让我送来的礼物。”暮蟾宫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无奈递过去,“还有他的信。”
    唐娇嘴角抽搐的接过信。
    抖开一看,内容简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约她宫中相见。
    ☆、第79章 以情动人换脸谱
    无论话本中多少次写到深宫内院,但这还是唐娇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宫殿,见到活生生的皇上。
    那是个容貌极艳的男子,消瘦身姿包裹在龙袍之内,时不时以拳掩唇咳嗽两声,眼眶凹陷,面如黄纸,像盛极一时即将衰败的花枝。
    身旁的妃子扶着他,用手帕轻轻捂着他的嘴,他将一口黄中带红的痰吐在里头,他抬头,两只枯黄的眼珠盯着唐娇,冷笑一声:“说实话,朕很想杀了你。”
    唐娇看着他,一言不发。
    “朕知道,你也很想杀了朕。”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能更舒服一些,目光冷淡的落下,“朕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是朕斩草除根的对象,咱们之间就不要扯什么叔侄亲情了,左右都是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暮蟾宫坐在茶几后,眼见此幕,似乎有些紧张。
    身旁王渊之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即便有心却也无力。”唐娇扫了他手里的帕子一眼,笑吟吟道,“况且就你现在的样子来看……根本用不着我动手。”
    唐棣哈哈大笑,笑完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狠狠道:“不错,朕已经没几日好活了,但朕宁可将这宫殿烧了,也不会给你哥哥!”
    说完,他抬头看向唐娇:“我们来谈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唐娇问。
    “朕可不像某人那样小家子气,听说他从牙缝里挤两张地契给你了?真是笑死人。朕可以给你长公主的身份,听说你年纪已不小了吧?朕还可以给你指一门婚事。”唐棣指着席上两人道,“你看他们两个如何?”
    王渊之和暮蟾宫齐齐一愣,然后一同看向唐娇。
    唐娇头大如斗,对唐棣道:“我的婚事就不劳杀父仇人操心了吧?”
    “反正你也是要嫁人的,为什么不嫁个好的?”唐棣桀桀桀的笑着,“暮蟾宫,你娘和她同时掉河里,你救谁?”
    暮蟾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哪条河?”
    “永河。”唐棣随口道。
    “永河全长七百四十七公里,流经三州四十县。”暮蟾宫回答,“近几年干旱少雨,故下游时常处于断流状态,难以成河。去掉下游的一州二十县,剩下的两州二十县里,有十个县或偏僻或荒凉,可谓穷山恶水之地,家母和唐姑娘绝不会驾临那种地方,故再排除……”
    “谁要听你说这些啊?”唐棣不耐烦的打断他,“朕只问你,你救谁?”
    “微臣决不能下河。”暮蟾宫想了想,正经八百的回道,“我不会游泳,家母定会立刻抛下唐姑娘,过来救我的。”
    唐棣:“……”
    唐娇:“……”
    王渊之咳了一声:“陛下,小孩子脸皮薄,这事我们私下讨论吧。”
    唐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指了指唐娇,又指了指暮蟾宫:“你们两个退下吧。”
    目送二人离开,他嗤了一声:“想不到朕的状元郎还是个情种,就知道帮着女人敷衍朕。”
    “一个人不为钱财所动,不为权势所动,不为外物所动,那就只能为情所动了。”王渊之同样望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微臣想,能够打动唐娇的,或许只有舍弟了。”
    唐娇踏出宫门,深深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唏嘘短叹道:“总算是喘过气来了。”
    暮蟾宫用一把檀香扇子拍拍她的肩:“走,请你吃青竹醪糟压惊。”
    远近闻名的甜水铺子,门前挂着一只青葫芦,以示客人店内有酒水出售,店家是个微胖的妇人,见是常客,笑眯眯的舀了两大碗醪糟递来,江米雪白,加了许多蛋和枸杞,色彩明丽,散发一股清甜的酒味。
    暮蟾宫端着黑釉碗,赞了声好,然后多付了十几文钱,叫老板娘用竹筒灌了一碗,作为礼物,带去拜见白老爷子。
    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若非暮蟾宫带路,她又怎知这寻常至极的大门背后,住着一个足以左右天下大事的老人。
    槐树花开,落花缤纷,在地上铺出一道香气四溢的道路,两人踩着落花而行,直至推开门扉,露出满屋满墙的脸谱。
    白老爷子背对着他们坐着,膝上一张破碎的脸谱,右手提着一支毛笔,笔尖一层黄蜡,扫在裂缝间,心无旁骛的修补着。
    唐娇和暮蟾宫静静在一旁等着,等到他放下脸谱,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着他们,脸上一张木制脸谱,笑声从脸谱后滚出:“你们两个倒是好耐心,哦……是甜水胡同的醪糟么?正好老夫有些渴了,拿来!”
    暮蟾宫将装醪糟的竹筒递给唐娇,唐娇接过,走到白老爷子身前,双手献了上去:“白老爷子请。”
    白老爷子接过竹筒,将脸谱掀开一些,举起竹筒一口喝干,然后将竹筒丢还给她道:“行了,老夫这里不作兴繁文礼节,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唐娇接过竹筒,笑道:“那我就直说了……白老爷子,您还记得我吗?”
    白老爷子摸了摸下巴道:“老夫见都没见过你,还什么记不记得。”
    果然如此,唐娇叹了口气道:“您见都没见过我,怎么还到处跟人说,那张脸谱在我手里?”
    白老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披衣抬头,哈哈大笑。
    “原来是你啊!唐娇!”他摸着胡须,饶有兴致的看着唐娇,似在看一样稀罕东西,笑吟吟道,“先帝之女唐娇?唐棣的侄女唐娇?太子的妹妹唐娇?”
    他问一句,唐娇点一次头。
    “那就没错了。”白老爷子拍了拍大腿道,“脸谱就在你手里!”
    唐娇怀疑他得了老年痴呆,急忙说:“您肯定记错了啊,能再想想吗?”
    “你不必怀疑,老夫虽老,但脑子还没坏。”白老爷子看着她,精亮的目光从脸谱后射来,直钉在她脸上,他缓缓抬手指着唐娇,笑道,“脸谱在你那……只有你知道它在哪里。”
    那目光洞彻人心,宛如一杆锋利的羽箭,将唐娇盯穿原地,竟发不出一句反驳的声音。
    待白老爷子送客,两人出了朱红大门,唐娇望着天上晚霞,叹了口气道:“这老头真厉害,我竟觉得他说得是真的。”
    暮蟾宫与她同样的感受,不由问道:“脸谱真不在你手里吗?”
    唐娇转头看着他道,“若在,我一定送你。”
    暮蟾宫身披晚霞,如白衣上开出灿烂的花,伸手撩了撩她耳边碎发,目光温柔:“嗯,回去吧,我送你。”
    他将唐娇送回家,便自回宰相府去了。唐娇目送他离开,然后转身回家,撸起袖子,开始翻箱倒柜,灰尘漫天中,天机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在墙上看着她。
    唐娇没发现他,抬手擦了把脸上的灰,反将小脸弄花,东西捡来捡去,渐渐烦了,便将新翻出来的册子向后丢去,那册子在空中翻转几圈,被天机抬手接住,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无声离开。
    他回到房里,一间极简陋的屋子,一床一桌一灯一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油灯旁放着一碗没吃完的饭,旁边一只鸽子,正卖力的啄着饭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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