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见不得光,那刚才为什么不在太阳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里捱冷受冻,等寒气入了骨髓再搬出来,不是给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归想,不敢多嘴。就算问出口,他一句忘了,话就进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识趣,见他偏过头不再理会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辞。临要走时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见过春官?在园里说了些什么?”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对话她就脑仁发胀,由头至尾都是鸡同鸭讲。越聪明的人越不好打发,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想替转转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否则简短的几句话,不会有意绕得那么复杂。
    不过这种牵钱搭桥的事有点蠢,说出来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说没什么,“我送走同伴的时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说闲来无事,领我到处看看。后来见到国师经过,春官就同我分开了……”她觑他一眼,他脸上无波无澜,她略松了口气,忙又把话题引回了面具上,“铸完模之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我虽帮不上忙,干些零碎的杂事还是可以的。”
    但他并不欢迎她参与,起身道:“这是秘术,不外传,你若想学,恐怕要拜我为师了。可惜本座不收徒,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传话给你。”一壁说着,一壁走下台阶,刚迈了一步,想起什么来,回身向她伸出手。
    莲灯不解他的意思,但见他半握着拳,大约是有什么要交给她吧!她迟疑地摊掌去接,他松开手,一个轻飘飘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头看,是她额上的那个花钿,小而羸弱地,像个断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缝里。
    她有点吃惊,以为已经丢了,毕竟那么小,风一吹就不知所踪。刚才从山洞里出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不料却在他的手心里,临走还不忘交还给她。这么一来反倒让她心里涌起空荡荡的悲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怅然。
    这位国师总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说他孤傲,其实未必,至少从宫墙下遇见开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托付,尽心尽力地给她行方便;可是说他和善,实在说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不忘刁难,虽然无伤大雅,却也够叫人苦闷一阵子的了。
    莲灯依然没有转过弯来,视线追随他,看那长长的衣裾拖曳过青石板,随风往草地那头去了。
    他走了,那这陶模怎么办?就这样放着,吸收日月精华么?她掖着两袖细看那眉眼,从她脸上拓下来的,可是感觉陌生,和灵魂出窍时旁观自己又不一样。她立在那里犹豫半晌,如果守着,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徘徊了一阵,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回到了琳琅界。
    后来的几天没有踏出界口,也没有得到国师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时给她送饭,除了他们她没有见到其他的人。昙奴和转转在时不停斗嘴,她有时也嫌她们烦。现在她们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联系,就像被圈禁起来,同那些鹿一样。
    面具没做成,她就得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无聊了搬个木盘坐在台阶上,自己设局和自己打双陆。天黑之后爬上房顶,躺在瓦片上晒月亮。
    不知昙奴她们现在怎么样,安顿下来没有,探没探到些消息。还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没有提前准备柴禾,洞窟里冷,别又冻得打颤。
    她是个恋家的人,鸣沙山算不得是她的家,可是离开敦煌,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四壁空空的洞窟。百无聊赖,双手枕着后脑哀哀歌唱:“红狐狸站在沙丘上,谁家娶新娘?噫,迎亲的队伍十里长,黑鹅骑白马,鹌鹑做红娘……”
    她正唱着,蓦然传来一阵笑声,声音是从她头顶上方飘过来的,她倒仰着脖子看,月色下一人头冲下脚冲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身形是放舟。
    她忙撑身坐起来,“春官怎么来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笑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听见有人唱歌,特意来捧场。”然后仔细咀嚼那些歌词,不解道,“红狐狸站在沙丘上,它在等它的新娘?”
    莲灯说不是,“红狐狸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穿上草鞋,就能变成人。它是沙漠里的信差,日落开始送信,日出回到月亮城。”
    他出入长安,听够了九部的雅乐和燕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歌。什么红狐狸,什么信差,闻所未闻。
    “这是西域的儿歌?和中原的不一样。”
    莲灯摇摇头,“是我自己编的,在敦煌时无事可做,只有练功唱歌打发时间。”
    放舟哦了声,“大漠的一切都很玄妙,还有一只穿草鞋的狐狸精。”
    她听后也不见怪,两眼望着月亮道:“算是吧!”转过头对他咧了咧嘴,“既然来了,我从头唱给你听好么?”
    他说好,两手捧着脸看她。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清了清嗓子,嘴角带着笑,讲故事似的,春花秋月娓娓道来。
    ☆、第15章
    他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广袤的沙漠,还有类似天宫一样的月亮城。年轻女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即便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地方,行动受到阻碍,心却自由。同她比起来,那些禁锢着灵魂翻云覆雨的人,就变得尤为可笑可叹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方问她,“听说国师答应为你易容?”
    她应了个是,“神使怎么知道?”
    “我是国师身边的人,什么事能瞒得了我?”他笑着一摆手,“不单这个,连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心报仇,却没有想过为你父亲翻案,还百里氏清白?”
    莲灯的唇角弥漫起讥讽的笑,“清白有那么重要么?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么?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想花那么多心思收集证据。我喜欢速战速决,让害过我们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诸如功勋和声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这样的性格倒是极为干脆利落的,恐怕比很多男人更坚定。放舟转过头看她,月色下的她挺直了脊梁,莫名有种昂扬之美。只是少年意气,恐怕走不长远。
    “你知道驻守京畿的禁军共有多少人?我记得泰山封禅时调动兵马警跸,在档人数就有八万余。靠你和那个死士,还有一个不通武艺的龟兹伎,能够刺杀朝廷官员么?”他的嗓音单寒,不需要夸大渲染,心平气和地把长安城里的情况逐样分析给她听,“城里和西域不同,西域夜市繁荣,长安入夜有宵禁。届时坊门紧闭,府兵往来不断,脚程稍慢些就会被人捉拿住,更别提伺机报仇了。如果选在白天动手,牙门守卫森严,等到诸官员下值,他们身边有近从,所以在我看来困难重重,你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莲灯却有她的打算,“再精心防备,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宵禁的事我也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意味着闭门不出,可对于大历的相公们,宵禁从来就不是值得重视的问题。人人都依照法度行事,不说别的,北里的粉头们首先就得饿死。狎妓不是都在晚上的么,难道大历官员在白天?”
    她这两句话叫放舟应付不上,说得的确不错,不管哪个朝代,律法都只对平民有用。一个官员若想犯,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自己开脱。他原先是想试试她的决心,看来决心是有了,还不小。
    “我不过是想劝你重视罢了,有些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我料得没错,头一两个不设防,或许能够让你成功,以后的有了提防,再要得手就难了。”
    她望着月亮,笑得眉眼弯弯,“没关系,杀了一个也是赚,我有三年时间,可以逐个击破。”
    谈生死时能用这么轻快的语调,着实令他意外。她似乎从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就像做个无本的买卖,赚了亏了都不在心上。
    他慢慢长出一口气,“如果什么时候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莲灯起先没留意,后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奇怪地打量他,“神使愿意帮我的忙?”
    他解嘲地笑起来,“就冲着你我的名字,我也应该帮你一把。”
    提起名字真有点尴尬,虽然莲灯并不以为有什么共同点,但他能表这样的态,也让她很觉得感激。她领他这份情,当然他的善意还是婉拒了,“我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和神宫撇清关系都来不及,不敢把神使拉下水。你放心,我会估量自己的能力,能够办到的不遗余力,不能办到的,也会审时度势。”她抿唇笑了笑,“神使真是个好人,转转的眼光真不错。”
    他略往后仰,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得肩头颤抖,“这个赞美与众不同,从来没人说过我是好人,乍一听真叫我心花怒放。既然如此就不要见外了吧,总是神使春官的,我不缺人这样称呼我。就叫放舟,叫着叫着就亲近了,或许将来还可以称兄道弟。”
    称兄道弟这个词她喜欢,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强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听后脸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后脑勺说:“大概把前面两个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说呢?”
    于是从放舟到阿兄,三言两语,就发生了巨大转变。
    其实同他的交情一点都不深,除了他自以为阿菩将她托付给他,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渊源。莲灯结交朋友并不是任谁都推心置腹,当初的昙奴和转转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对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过细想起来,她的一切在他眼里一目了然,自己没钱也没权,别人稀图她什么呢!
    她笑了笑,低头摆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过去,试了试音色,蹙眉摇道:“膜孔上贴芦膜或竹膜为好,你贴的是什么?宣纸么?”
    她迟迟啊了声,“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气也没能揭下来。后来干脆就用宣纸了,反正只是玩意儿,用不着那么讲究。”
    她在这种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细,比如转转为做一片花钿愿意耗费两天时间,在她看来两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宁愿打磨十袋铁片,也不愿意在指甲盖大小的云母上浪费工夫。所以转转常撇着嘴说她没有一点女人气,她则不以为然,没有女人气,难道还有男人气概不成?她觉得自己就是心大了点儿,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开窍,未必会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里,“交给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给你送来。”
    她说好,然后转过头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一探手就能够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没有敦煌的亮。她说:“中原什么都好,就是星辉太黯淡。我从敦煌到长安,一路上没有过所,不能投宿客栈,和昙奴转转在野外搭帐篷过夜,吃过了烤饼无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灯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大漠上没有人烟,一切却都是最纯粹的。”
    他把手肘撑在膝头上,眼神涣散,“我从来没发现大历哪块疆土上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神宫里有个聚星池,湖面能敛尽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去那里看看,把船划到湖中央,万点星光就在脚下,那种景致才叫漂亮。”
    她听得讶然,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阿兄说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来,“就冲你这声阿兄,此话也必然当真。”
    莲灯很欢喜,她对那些花草树木倒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戈壁滩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没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让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见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呜呜作响的沙丘上,看一看满天星斗,心里有什么烦闷也渐渐淡了。
    放舟静静听她说话,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月色,温婉清和,很动人。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许她会是高楼上最尊贵的女郎吧!有时候命运不由自己,一个疏漏满盘皆输,从天上坠入地狱,只在弹指之间。
    他调过视线怔怔望着那轮满月,“等长安的事情解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莲灯说:“我要回敦煌去,帮助王阿菩完成壁画。”
    “活着就一直画壁画么?没有别的了?”
    别的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能活着回到敦煌,若干年后想起长安之行,也许是生命里最辉煌的一笔。有的人生来甘于平庸,她就是这样。她说:“我没有理想,先把计划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标,再重新规划以后的路。不过大抵就是作画,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一个人丢了过去,有记忆的两年又简单得白纸一样,所以才会漫无目的。放舟试着引导她,“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爷娘离世固然哀伤,等有了自己的家,这种伤痛就可以减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可笑,“为什么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个人,他也过得很好。不过还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应该嫁人,那就在敦煌找个人许配了,只要不必迁徙,离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够无欲无求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叹,“你对将来的郎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离王道士近,嫁个莽汉也无所谓么?”
    莲灯依旧茫茫然,从来没人和她深聊过这个话题,连转转都没有。转转整天只会念叨她那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长得好看也很要紧。可是她对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后要和这个人一起放羊,一口锅里吃饭,美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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