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药抵挡,不会出问题的。”国师眯着眼睛看过去,一个人喃喃自语起来,“本座好像哪里算错了,今天的春日祭不应当让他主持。就算宫里责罚,本座押解他去领罪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多费手脚?”
    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愤怒和夹带了私情,会影响当时一系列的判断。国师算无遗策的人,居然也会觉得懊恼。越是懊恼,越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过预感也不是每次都准,所以自己替自己宽怀,渐渐心安理得起来。
    神殿离他们这里有段路,只能大致看清动作,听不见祷告的祈文。起先一切都好,忽然见台上人执起如意往他们这里指过来,国师心头一沉,料想那里应该是出了变数了。也罢,昨天的事原本就没有挽救的余地,圣上要降罪,各人自有运数,听天由命就是了。
    他掖起广袖走出来,只待侲子和灵台郎来接应他。心里还在遗憾着,今天的大典没能圆满结束,注定了皇权要有动荡。的确是时候为这庞大的帝国更换大脑了,今上太老,老人无法胜任,天下终归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天 街上的人群分开了一个豁口,两队人马从那豁口里源源不断涌出来,莲灯往后缩了缩,这种时候不应当有她在场。她慢慢后移,两眼紧盯着那些人。奇怪神宫徒众一 向是训练有素的,可是奔来的那些人杂乱无章,跑得毫无章法。她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再仔细看,居然不是侲子,是银甲的金吾卫。
    她慌忙抬头,国师脸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紧紧皱起眉头观望,奔跑的人群迅速向这里移动,没有半点声息。但是越来越近,他们抽出了横刀,刀锋折射出一片寒光。国师骂了句娘,“好个放舟,真是本座倚重的爱将!”
    莲灯不知道他话里的含义,可看见那群人蜂拥而出,来势汹汹,绝不是有请国师的姿态。
    金吾卫是帝王亲军,个个训练有素。他们同大理寺的衙役不一样,力量上的差异暂且不论,背后代表的含义也大相径庭。如何才能调动金吾卫?非诛杀逆党不可为。
    她退后了两步,国师似乎没有要回避的打算。可是现在这种局面,除了撤退就是应战,以他的能力未必解决不掉这些金吾卫,但是过后呢?“国师”现在还在祭台上高站着,他这个真的反倒变成了冒牌货。
    所以放舟的目的达到了,酝酿已久,打算取而代之。难怪桩桩件件往他身上引,到最后身份互换,作恶的还是春官,他却变成了国师。
    莲灯隐隐也懂得,权力是一尊美酒,喝多了会上瘾的。国师扶植起一个狼子野心的手下,春官已经不满足于当下的职务,他要成为国师。那么真正的国师必须处理掉,所以才出现了这些手执横刀的金吾卫。
    要同他们理论?他们奉了“国师”之命,不会给你机会对峙的。赶到就大开杀戒,因为这里隐藏着大逆不道的反贼。莲灯心急如焚,拉住他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避一避再图后计。”
    金吾卫很快便要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昙奴驾着一辆轻便的平头车,风一样地向他们驶来。及到近处大声呼喊,莲灯半拖半拽着,将国师拉上了马车。
    国师惨然看着一切远去,似乎还是不能接受,“本座就这样被他李代桃僵了?”
    莲灯叹了口气,“看样子是的。”
    他眼里浮起戾色,“好一招釜底抽薪,我以前真小看了他。”复高声道,“本座要进宫面圣,上朱雀大街!”
    可是他低估了放舟的能力,皇城内外戒备比寻常森严十倍。所以放舟今天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个人行为,背后有更庞大的势力。有人想铲除这位百余年盘踞在大历皇族头顶的开国国师,不过是借助一个区区的放舟发难罢了。幕后主使也许是诸皇子,更有甚者,可能就是当今圣上。
    被追得到处跑,这样的境遇对国师来说简直就像个笑话。天色变了,乌云逐月。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袖,他站在一片无人的荒野上,满身凄凉。
    “本座当年以一人之力击退三万大军,助太祖皇帝坐稳大历江山,没想到百余年后被他的子孙算计了。”他仰头看着天喃喃,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建了一座太上神宫给我罢了,本座也没吃喝他曹家多少,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处置我么?果然……薄情最是帝王家。”
    莲灯坐在草地上,托着两颊说:“可能陛下觉得国师光吃饭不干活吧!你能做的春官也能做,春官当了国师还可以样样遵从圣意,陛下两方面对比,觉得无需再奉养国师这样太爷爷辈的人了,所以决定吐故纳新。”
    国师被她刺激得不轻,低头问她,“本座如今成了丧家之犬,连你也来落井下石了?”
    莲灯忙跳起来说不敢,“国师在我心里永远是皎皎明月,就算大历不要你了,我要你。你跟我去敦煌吧,我们去找阿菩。其实长安也没什么好的,就是人多些,冬天会下大雪。如果你习惯了大漠的生活,会觉得那里比中原好得多,我不骗你。”
    她 倒是个实诚人,那句“大历不要你,我要你”让国师心里渐渐回暖。他怅然道:“还好,本座还有你。什么都靠不住,只有药最可信。”说着转头看向太上神宫方 向,万般不舍道,“本座倒不是恋栈,就算不做国师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放心不下九色,它还在神宫里,脾气又那么古怪,没有人撑腰被别的鹿欺负怎么办?再长 大些,被宰了放血怎么办?”
    莲灯不知道说什么好,国师被夺位,也没见他有多悲愤。她以为他至少会大喊大叫一通,要整个长安或者曹姓王朝陪葬才对。结果没有,他就伤感了一会儿,忧郁了一会儿,大概只有这种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不在乎得失吧!
    莲灯说:“神宫现在恐怕进不去了,要把九色弄出来,只有去求翠微夫人。”
    国师抚了抚脸,“不要自投罗网。”
    “那国师作法。”她抡起胳膊画了个大圆,“在这儿建个门,门那头就是琳琅界,我钻过去把九色弄出来。”
    国师表情木然,顿了半晌道:“金吾卫放肆,本座原想设阵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可是……”他哀致地看着两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本座忽然发现功力尽失了。”
    莲灯倒吸了口气,这意味着什么?他变成一个废人了吗?
    “那 怎么办?”她颤声道,“你的功力被人吸了?还是中了什么毒,被封住了奇经八脉?”想了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她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半天,月色 朦胧看不真切,让她恐惧的是明早,万一睁开眼发现他变得鹤发鸡皮怎么办?她恨得直咬牙,“放舟这个小人,他怎么能这么对你!我去杀了他,为国师报仇!”
    她转身就走,被昙奴一把抱住了,“你可是疯了?现在什么当口?你不是去找他报仇,是去送死!他既然连国师都敢算计,我们蝼蚁一样的人,怎么是他的对手?”
    莲灯不知为什么比国师还要委屈,卷着袖子边抹泪边道:“国师功力尽失,如果他没有能力维持青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么!”
    所以她是怕一百八十岁的人,会老得像滩泥一样拾掇不起来。国师很不高兴,拂袖道:“再过五十年本座也还是这样,你用不着担心。至于功力,不过暂时不能恢复,以本座的积淀,不出一个月就会涨回来的,对付十个放舟都绰绰有余。”
    这么一说似乎聊可以慰藉了,什么财富地位都不重要,只要他还是他,就不愁没有翻身的一天。
    “可 是现在怎么办?十二卫到处缉拿我们,别说一个月,就是三天也难坚持。”莲灯小心翼翼地看他,暗叫着天助我也,做出一脸遗憾的表情,“看来你只能跟我去敦煌 了,别怕没人照顾你,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好生将养身体,等功力恢复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要你高兴,我们进宫把老皇帝杀了,让你当皇帝好吗?”
    昙奴直翻白眼,果然在一起呆久了,思维也变得很靠近。她只是想杀齐王妃促成转转上位,莲灯居然打算杀了皇帝改朝换代,人小胃口倒大。
    ☆、第40章
    国师当然不答应,不是不答应做皇帝,是不答应去敦煌。他觉得不能这么容易便宜了放舟,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等自己恢复了功力返回神宫宰了放舟,然 后再悄没声息地把身份换回来。反正放舟做国师依旧是顶着他的面孔,到时候谁真谁假,大历的皇族和天下百姓一样摸不着头脑。
    可是藏身的地方不好找,国师平时太安逸了,除了他的寝殿和九重塔,基本不去别的地方。莲灯有点失望,“狡兔还有三窟呢,堂堂的国师竟然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
    国师狠狠瞪了她一眼,“本座清清白白做人,又没有坏心思,为什么要给自己准备那么多洞穴?”
    莲灯嗫嚅了下,没敢顶嘴。虽然他目前可能打不过她,但是他的威势还在。况且受了不小的打击,现在再气他,万一气死了她也舍不得。
    她只有好言好语安慰他,“不要紧,英雄也有走窄的时候,等我们卷土重来的那一天,让天下姓曹的都拜在国师脚下。”她举着金错刀又朝长安方向比了比,“李老贼……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国师负手看了她一眼,“李行简不过是个喽啰罢了,亏你一本正经把他放在心上。”
    如 今他是冷了心肠,以前事不关己就不闻不问,现在似乎有了点转变。莲灯和昙奴交换了眼色,这回应该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内幕了。她忙趋身上前,见他禅衣肩 头的缝线有些歪了,献媚地替他整了整,“我一直觉得幕后还有黑手,只是国师不愿指点,我自己没能查出头绪来……国师,看在你我有些交情的份上,不如将内情 告诉我吧!”
    他别过脸,丝毫不因为自己落难而放低身段,“谁与你有交情?”
    昙奴很识相,她觉得莲灯可能有必要和他深聊,有外人在场会张不开嘴。索性让开了,让他们好好谈,谈得好可以展望一下未来,谈不下来还可以色诱。
    她摸着鼻子往远处指了指,“我去饮马,别把马渴死了。”
    莲灯看着她走远,打扫了下喉咙对国师道:“你我交情还不够吗?以后国师要和我在一起的,你功力尽失这段时间也要靠我保护。还有……我看过国师洗澡,这么亲近的关系,怎么能说没交情呢!”
    国 师陷入沉思,这么说还真是关系匪浅。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就地转了两圈道:“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今上登基之初,关外常受西域各国骚扰。百里济荡平玉门 关内外,功劳固然不可没,但另有一位王侯出力也不小。后来百里济驻守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便归定王管辖。定王三十余年未踏足中原,圣上表面与他手足情 深,其实私下等同流放。当初夺嫡,定王也曾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可惜时运不济差之毫厘,但雄心未灭。一个人能静心蛰伏,不一定是认命,也还有可能是在积蓄 力量。但碍于百里济刚正,定王有忌惮,便想方设法除去眼中钉,于是才有了你阿耶的冤案。”他绘声绘色说完了,竟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莲灯脸上表情平静,仿 佛心里早有成算似的。国师挑起了眉毛重申一遍,“定王是你真正的仇人,比什么高筠、李行简都要棘手得多!”
    还是石沉大海,莲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早就料到了,果然是这样。”
    国师发现自己从太上神宫出来后,身后的光芒全都消失了,也或者他在她面前从来就没有扬眉吐气过。他很失望,“你既然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问本座?”
    “我只是想求证一下。”她叹息着,撑腰看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太阳升起来了,心里的彷徨却愈盛了。戍边的定王,屯兵十万,有无数像昙奴那样的死士,所以会比李行简难杀一万倍。她回头看国师,“王阿菩应该是知道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偏让我到中原来?”
    国师说:“一定是王朗怕你找定王报仇小命不保,所以指引你来长安,拿几个虾兵蟹将泄泄愤,顺便遇见我。”
    她嗯了声,“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国师面露赧色,“那是他的心机,别看这个人道貌岸然,其实满肚子坏水。”
    莲灯没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心里乱糟糟也没想去追问。李行简现在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最应该找的是定王,那就更没有理由在中原磋跎下去了。
    她回身看国师,朝阳的金芒照亮他的眉眼,他脸上一派安和,没有半点遭遇挫折的样子,依旧从容得像每个平静的早晨,起床后喝一盏茶,吃两块糕点,然后背着手在花园里漫步,闲来无事看一看日出。
    她试着说服他,“国师常年肩负着大历,难道不觉得累么?让放舟替你两年,你趁着机会去别处游历,这样不好么?”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可本座就是不高兴,不喜欢被人李代桃僵。”
    他的不高兴不喜欢是最大的理由,莲灯有些气结,“那你要同我分开吗?”
    国师缓缓调过视线来瞥她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了你来照顾本座饮食起居的,还没过三个寒冬四个夏呢,你就打算卸肩了?”
    她低头搓了搓脚尖,泥地上被她搓出个小小的坑来,“我想回敦煌,你和我一起去。”
    他说不,“我还要对付放舟。”
    虽然教训放舟是很要紧,但是这个关头,难保人家没有放长鱼线等他上钩。她是觉得可以再缓一缓,并不完全出于私心,她也是为他着想。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报仇的心情看不出有多热切,反而带了几丝戏谑的味道,似乎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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