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恶趣味的人,堪称无药可救!她想反抗,往后缩了缩,招来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正做着在他看来极有意义的事,就像一张山水画上要落款盖章一样,他没在她脸上写他的名字已经很厚道了。她敢背着他相亲,这种事还了得?不惩戒,必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凤仙花汁干起来快,干了之后颜色停留上十天八天不在话下。他决定以后就这么做,一旦她心思活络,就在她手上写满他的名字,看她还有脸见其他男人!
    莲灯不敢挣扎,怕动静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只得任他胡来。她有时对他哭笑不得,他的脑子永远异于常人,继花瓣之后,他的大作终于落到了她的指甲上。不过他的书法当真很好,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有时候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在他身上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一屏之隔,外面吹拉弹唱,里面舞文弄墨。不过这墨是花汁做成的,暧昧起来自是非比寻常。
    终于他们的《婆伽儿》奏完了,国师抽空拿笔杆笃笃叩击了屏风三下,莲灯大惊失色,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 厢辰河只当她答应了,心里高兴,忙叫人把屏风搬开。谁知搬开后见郡主跽坐着,一手搭在华服男子手上,正上演一幅美人染甲图。于是不单世子,在坐的文人们也 都惊呆了。郡主貌美,这名声早在定王认亲时就已经传开,今天得见其人,婀娜里又显昂扬,她的美是种别具一格的美。再打量那男子,意态闲适,神情自若。虽然 面具遮住了半边面孔,但看得出是个世间难得的绝色。这两人在一起倒是画风天成,但明明说好的相亲,为什么会有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物在场?
    辰河很失面子,心中不悦,蹙眉叫了声阿宁。莲灯难堪地讪笑了下,觉得脸都要丢尽了。
    国师却很大方,转过头温和地笑了笑,“你们谈,不必在意我,我只是郡主的面首罢了,无足轻重。”
    莲灯五雷轰顶,在场的人也一脸焦黑。还没出嫁的郡主居然已经有了面首,虽然大历从来不重视冰清玉洁这一套,可是公开场合如此不避忌,真真有伤风化。
    文人们纷纷拱手告辞,这次的相亲宣告失败。辰河气得干瞪眼,匆匆忙忙追赶出去,莲灯奋力抽回了手,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面门,“你……”
    国师十分无辜,“我什么都没干。”
    莲灯看见指甲上密密麻麻的“临渊”,气得痛哭起来。
    ☆、第56章
    ?她一哭他就慌了,忙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泪,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全怪我,要是你不来相亲,本座也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明明我们已经结了盟,你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莲灯气不打一处来,广袖拂得猎猎作响,“你坏我名声,叫我日后怎么见人!”
    “那就不要见了,待我们回到长安,你就留在神宫里,谁也不知道碎叶城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他讨好地笑了笑,把圭笔递给她,“你要是不高兴,也写上你的名字好了,我不嫌弃。”
    她狠狠夺过笔,抓着他的手指在那整洁饱满的指甲上用力蹭了好几下。可是举起笔,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到底是弥渡、莲灯,抑或是安宁。
    前所未有的难过,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们赋予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被召唤到了这具身体上,其实她谁都不是。
    她把圭笔掷在了一旁,提起裙角下了台阶。沿着小径往回走,太阳火辣辣在头顶烧灼着,她站了很久,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不将她照得魂飞魄散?
    他追上来,怕她晒伤,举着袖子为她遮荫。她在他袖笼散发出的郁郁香气里抬起头,“现在阿菩在哪里?”
    国师想了想,“大概回老家了吧!”
    她哽咽了下,“为了骗我,在鸣沙山画了两年的壁画,这份恒心倒值得钦佩。”
    他把视线调到了别处,支吾道:“也不尽然是为了骗你,他本来就受了情伤,遁到关外避世。救了你之后他很高兴,觉得终于有了个伴,你去长安后他心灰意懒,不久后也离开了。”
    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还同我订下三年之约呢,结果人面不知何处去了。”说着扔下他,垂头丧气走进了一片花荫里。
    辰河的确是个好兄长,他怨恨的情绪全在国师身上,知道自己年幼的妹妹斗不过这老妖,再见到她时并没有责怪她。
    兄妹俩个坐在窗前消夏,他把剥好的葡萄递给她,一面道:“我同他们解释过了,说国师是位表亲,专爱开玩笑,他们听了便不见怪了。”
    他是温雅诚实的人,偶尔撒一次谎,那些老友都深信不疑。莲灯抱歉地挤出个笑脸来,“对不住了,阿兄。”
    他说不要紧,“我知道你的难处,怪只怪阿耶,对权势过分痴迷,把你搅进漩涡里来。”
    她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出兵的日子定下了吗?几时?”
    辰河道:“再过五日,定在八月十六,让兵士过完了中秋就开拔。”
    她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转圜了,胜也好败也好,听天由命吧!她说:“阿兄会随军一同出征吗?”
    辰河摇了摇头,“阿耶要我领两万人驻守碎叶城,不论前方战况如何,碎叶城是根基,不能落入别人手中。安西都护经阿耶游说,目下也动摇了,集结了五万人马加入,这样算来有十三万之众,粮草军饷还需我在后方供给。”
    十三万张嘴,还有无数的战马,该是多大的消耗,这笔帐算来令人心惊。她皱眉道:“粮仓里有储备么?如果紧急征调,恐怕很难为继。”
    辰河道:“河西走廊处处有粮仓,这点倒不必担心。待过了扁都口入关内道,长安亦在不远,碎叶城的军需足够应付了。”
    所 以准备做得很充分,定王的反心也不是成型于一日两日内,就如他所说,被发配碎叶城将近四十年,没有一天不在盘算着怎么回到长安。莲灯只是叹息,“阿兄,我 还是觉得有些悬……”她不知道怎么劝说他们,说国师另有所图吗?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定王也未必愿意听。她只能告诫辰河,“朝廷对阿耶戒备久矣,不可太 信任国师。万一他是受今上委派,阿耶会落入圈套,那十三万大军会顺势被收编,岂不是大梦一场?”
    辰河听了有些讶异,“你是这样看的吗?你与国师……”
    这算窝里反吧,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父兄。虽然她到现在还不能适应郡主的生活,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遭难。
    她脸上尴尬,潦草笑道:“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阿兄听过则罢,若觉得有理,千万放在心上。”
    辰河道好,“我会把话带给阿耶,请他定夺。”
    她嗯了声,开始盘算应该带上什么随行。辰河放下茶盏疑惑道:“你要一同出征?这样不好吧,你一个姑娘家……”
    她抬了抬手,“我已经决定了,阿兄不必多言。况且我一向不是养在深闺的,让我在王府枯等消息,我也耐不住。再说昙奴会随军,我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了。”
    辰河还是希望她三思,毕竟打仗不是儿戏,一旦交战刀剑无眼,她身在其中恐怕会有闪失。但是她这些年在外已经练就了独立果断的个性,拿定了主意就很难改变了。
    辰河只得退了一步,“这事还是问过阿耶再说吧,如果他反对,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可行?”
    莲 灯说好,她并不担心定王不同意,相反他大概求之不得。毕竟作战过程中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只要她在,随时可以与国师沟通,会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正面冲突。 这个家里,似乎也只有辰河是真正关心她,其余的诸如定王和另几位兄长,面上和蔼,背地里不知怎么想。她一直觉得很难融入他们的生活,在这高墙深院中她是个 异类,她一心想离开,哪怕是随军打仗也比困在这里好。
    当然定王认了亲,那是定王的事,王妃的观点不会改变。加上听说她是唐娘子的女儿,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
    中 秋前两天开始筹备大宴,定王要宴请帐下大将,也是出征前最后一次与宅中家眷团圆,府里相当重视。莲灯对这种节日没有太大的期待,他们忙他们的,她依旧在傍 晚时分去园里散步,剪两束花,好回来妆点卧房。可这天消极已久的王妃不知怎么出了凉风殿,与她在花园的幽径上狭路相逢。
    石子铺成的小径很窄,莲灯厌恶她,但因定王和辰河的缘故,还是选择息事宁人。便抱着一把栀子避让在一旁,原想等她过去就罢了,没想到李氏走到她面前,没有错身而过的打算,反倒停下了。
    她乜斜起眼上下打量她,发髻上插满了金银钗钿,模样看上去像只锦鸡。声音也难掩刻薄,憋着嗓子道:“郡主自打认祖归宗,就没有来我这娘娘殿里请过安,眼里可是没有我?”
    她还有脸找茬,辰河这么好的人却有个这么恶毒的母亲,真是好砖出自坏窑口,叫人讶异。
    她没打算赏她脸,唐娘子的遭遇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就已经听说了,虽然她依旧没有关于生母的记忆,但同李氏对战成了本能。她看她一眼,简单直白地说:“是。”
    王妃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仔细想想自己刚才的话,她说是?眼里的确没有她?
    她 气坏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她寒利的嗓音恨不得把她割成千丝万缕,锐声道:“莫以为回到王府就当真是什么郡主了,在我眼里依旧是贱婢与外人私通养下 的贱种,在我面前拿乔,早了八百年。”说罢气极了,扬手隔开她,动作过大了,打得她手里栀子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莲灯气冲了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将那把花枝用力砸在地上,伸腿一扫,扫空了王妃的下盘,轻而易举就把她撂倒在石子路上。
    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哪里丢过这么大的丑,又羞又恨打算反击。可是还没来得及等人搀扶,忽然发现一只手被那煞星擒住了,她说:“看在世子面上不杀你,让你长点记性。”只听咔嚓一声,手腕剧烈地痛起来,她失声尖叫,知道自己的手骨被她掰断了。
    随侍的人惊惶失措,乱作一团。莲灯不听她们鬼哭狼嚎,举着剪子折返,重新找花树剪了一束枝桠。
    她以为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语重心长劝她忍让什么的,结果等了一夜,风平浪静。想想也是,王妃干的那些坏事只需一条胳膊来抵债,已经很便宜她了。要不是为了对辰河留一线人情,那把剪子应该插在她的脖子上。
    反正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消弭于无形了。不过她的恶名也传得沸沸扬扬,王府里的人见了她都绕道而行。被划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起先很自得,后来感觉到一点点寂寞。只有国师还和先前一样,每天落日前捧着花,来她院前献殷勤。
    她 心情不好,抱胸站在廊下看他。他兴匆匆进献,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番红花。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她如今做了郡主,衣着变得考究。虽然不至于穿袒领,也是 藕丝衫子藕丝裙,白洁的皮肤在料子后面若隐若现。裙口收得紧,凸显出盈盈的酥胸,再加上她双臂一抱,愈发的壮观起来。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长大更幸福的事了,国师全方位奉承拍马,“美人不擅自保难免吃亏,就应当这样,该下狠手时毫不留情。你说,还看谁不顺眼,不必你操心,本座即刻命人结果了他。”
    她不想理他,转身回室内,他就厚着脸皮追进来,少说也要蹭上两盏茶时候。
    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来请她,她婉拒了。昙奴现在在军营里,不能同她一起过中秋,她就独自坐在房顶上吃饼子,看月亮。
    十 五的月亮很大,但并不太圆,半边总显得有些缺憾。月亮上的阴影像屋舍,不知那里是不是住着嫦娥……她仰在瓦片上,闭上眼睛轻轻哼唱:“红狐狸丢了草鞋和小 马,它迷路啦。烈日骄阳,戈壁莽莽,红狐狸东奔西跑,它找不到家……”唱到伤心处,自己也哽咽难言。她觉得活在她歌里的红狐狸就是她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有 目标,可是到现在才知道,忙忙碌碌着,最后的一切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睁开眼睛看,边上多了个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罗衣在晚风里招展。
    她有点尴尬,自嘲地问:“我唱得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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