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中土长安城。
    李小枝从睡梦中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狠狠搓了搓脸庞,穿好了衣裳,便要去干活。
    正月过后,拂晓的皇宫欢宴殿里仍旧弥漫着喜庆气息,天还未亮开,日头像是被宫中侍女姐姐喷香的轻纱给遮蔽住,李小枝也是无精打采,不过该干的活还是得干,虽说贵人至少还会再睡一个多时辰,可汤水,早食,贵人最爱吃的水果糕点可都得准备起来,包括海外长生百国进贡的茵毯镜奁,面脂妆粉,眉黛髻花,金银彩画也要提前打理。
    陛下“重病”已久,数月未曾造访自家贵人的寝殿,就连除夕和元旦也都没有露面,可贵人却一如既往,对于自己的妆容没有丝毫懈怠,反而更胜从前,也不知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不过这几年下来他也算看明白了,皇宫之中,无论是后妃贵人还是像他这样的小内侍,都得要格外努力,努力固然重要,可运气却更重要。
    “阿……阿嚏!这不是快开春了吗,怎么还这么冷?”
    李小枝揉了揉鼻子,推开小舍,正要穿过桃花含苞的庭院去烧大茶壶。
    猛然间,他停下脚步。
    华庭香楼前,灰蒙蒙的晨雾下,一名身形高拔的清癯老者,面朝南方,遥遥相望。
    “这位起得还挺早啊。”
    李小枝只当是某位内侍前辈,弯腰豁背,打着哈哈,心里却暗暗思索都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生龙活虎夜宿早起,也不知买了宣义坊里哪家的虎狼之药。
    可仅仅刹那后,李小枝脸色陡变。
    老者头戴平天冠,冠前悬挂冕旒,身穿龙袍,容颜气度,都异常眼熟。
    “啊……”
    李小枝忍不住低呼一声,茶壶摔落在地,满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不可能!绝不可能!宫里上下虽绝口不提!可身为宫中内侍他又岂会不知……陛下早已驾崩,却因太子殿下始终秘不发丧,对外隐瞒,因此天下都还不知,只当陛下仍在养病。
    老者没有转头,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见到寡人竟敢如此失态。”
    李小枝脑袋轰隆作响,匍匐跪地,颤颤发抖,“拜见……陛下。”
    老者没有理会,兀自眺望南方,漆黑幽暗的眸底萦绕着森冷的目光。
    “南方阴间气运冲天?到底什么人,居然抢在寡人之前重开地府。寡人得两朝气运加身,生前为中土之主,死后亦是阴间大帝。竟敢与寡人争太阴气运,不知死活。”
    李小枝闷头跪拜,越听心中越是慌乱,汗流浃背,惊悚骇然。
    生前……死后……陛下的确已经死了吗?那他现在是什么?鬼吗?为何他还留在皇宫中?
    李小枝眼角微微上扬。
    此时他才发现,天还没有亮。
    释放出淡淡光芒的乃是盘旋于“陛下”头顶上方的一物,像是珠子,又仿佛一块玉石,看不明晰。
    忽然,李小枝只觉得自己被揪了起来。
    整个人高高飞起,随后悬浮在半空,身体却变得格外的轻。
    “你能看到寡人,听到这些,也是有缘,从今日起,你也一并来侍奉寡人。”
    说完这句话,“陛下”转过身,不知何时出现的内侍宫人们,抬轿扛辇,将“陛下”送入皇宫深处。
    李小枝看向那群宫人,愈发觉得毛骨悚然——人群中,有一名侍女姐姐和他关系很好,然而她在去年嘉平节前就已经死了。
    他再看向那群宫人,身体不由剧烈颤抖起来。
    那些哪里是人啊,分明就是一群散发着阴森黑气的透明鬼影。
    “鬼……鬼……一群鬼啊!”
    半晌,他耳边响起一阵清冷的声音,“别叫了,你不也是鬼吗?哎,等到天亮,你的尸体就会被发现了。”
    李小枝低下头,看向地面上的尸身,脸上渐渐浮起阴森苦笑,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相信。
    对他说话的,是一名身穿雪白宫装的少女。
    年方二八,却已如月中佳人。
    “秀……秀殿下。”
    李小枝慌忙见礼,脸上却浮起一丝古怪,“殿下您……您也成了鬼?”
    “扑哧。”
    少女笑出声来,眼底却闪过一抹令人心悸的怅惘:“我当然不是鬼啦。可有些人即便活着,却也和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我知道,你叫李小枝,进宫做内侍,是因为你家中兄弟姊妹多,这才想进宫中讨生活。你一直很努力,就是为了你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吧。如今你死了,你家人的生计也都没了着落。”
    李小枝握紧拳头,垂落脑袋。
    是啊,他才不想死,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廷内侍。
    “本宫每月都会给你家人送三两银子,虽然不多,不过应当足够他们过生活了。”
    少女说着,手一摊,“毕竟本宫也很惨,实在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李小枝身体一颤,匍匐跪拜,低声呜咽,“多谢……多谢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可需要某做些什么?”
    “你已成鬼,又能帮我什么。去吧,无论做人做鬼,都得好好活下去。”
    少女说完,摆了摆手,转身向回走去。
    朱漆华阁,金碧玉台,两旁宫阙高耸,遮蔽住了长安城上空的星月。
    前方的阴影中,穿着一袭道袍,长发不束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中,玩味地凝视着少女。
    “小小年纪,就会施恩玩手段,你就不怕被‘陛下’发现?”
    少女先一撇嘴,而后面露微笑:“不过是一个恋栈不去的老鬼罢了,怎会是堂堂叶天师的对手?想来叶天师早已暗中施法,帮秀儿遮蔽了天机,将那老鬼蒙在鼓里。多谢天师相助喽。”
    看见少女朝向自己躬身而拜。
    叶天师下意识侧身避开:“你啊你,小小年纪,就这般会算计,连贫道都不放过。不过话说回来,适才那个名叫李小枝的内侍,绝阳之体,却六气通达,乃是天生的太阴鬼修。陛下气运加身,能够看出这点不足为奇,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少女道:“我看他可怜而已。”
    叶天师无声叹息。
    眼前这位少女,身为宗室血脉,太子幼女,却因帝祚之争而沦为牺牲品,流落在外,从小在剑南道的小县城长大,直到半年前才被太子命心腹大臣,从广元郡文和县接回,藏于深宫,至今也没有正名。
    说到可怜,她陈灵秀也是一个可怜人啊。
    叶天师假意掐指而算,随后笑道:“贫道却以为,公主这么做,是受人指点。”
    陈灵秀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天师又在试探我了。那人从没有指点过我这些。”
    “是吗?”
    叶天师微笑:“你就是因为此人,而拒绝贫道收你为徒。可他又能帮你什么?适才若非贫道暗中施法,你早被那位皇鬼发现了。”
    陈灵秀淡淡道:“你又怎知,你的暗中施法,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比你强了太多,乃是天下第一高人。”
    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帅和尚,陈灵秀心道。
    叶天师怔了怔,随后哑然失笑。
    他面朝南方,目光向远处延伸,“看这样子,中土南方,的确是诞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存在,足以让整个方外之地为之震动,甚至改变天下格局。所以,你口中的那位高人,连南方第一都不算,更别说天下第一了。”
    陈灵秀脸上露出不服,却没有辩驳。
    半年前,广元郡外,玉清河上,那个和尚踏波而来,斩杀大妖,点拨老师,最后以“取佛经”为名,骗走了自己的贴身小亵,从容不迫踏波离去。
    却也让自己从此睁眼闭眼再难忘记那副明明很讨厌的面孔。
    可进到长安城后,她却发现,这世间的高人,原来不止和尚一个。
    眼前这位自称来天师道的叶天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神通广大。
    她血缘上的祖父,那位已经病逝的陛下,竟修成了传说中的皇鬼,统帅阴间万鬼。
    而她的父王,如今的太子殿下,身边也时常会有一个神秘的女人出没,能凭空画月,邀请仙女下凡起舞,还曾隔空施法,用一碗水化作七日大雨,浇灭了北地大火,保住了百万军粮。
    父王称她为太平仙姑,对其格外信任。
    至于和尚,他虽然能够斩杀大妖,却只是一名武道高手。
    他要真的是天下第一,那该有多好啊,他还欠自己一条……一个大人情呢。
    陈灵秀暗暗撇嘴,心中轻叹。
    忽在这时,从深宫之中,传来嗡嗡的丧钟声。
    紧接着却是一阵哭天抢地般的嚎啕大哭,“陛下驾崩啦……”
    嗡!
    整个皇宫,顿时乱成一团,人影憧憧,哭喊震天。
    陈灵秀和叶天师表情古怪。
    半晌,叶天师朝向陈灵秀拱了拱手:“恭喜秀殿下,等新皇登基,必会为公主正名。”
    陈灵秀却低声问:“为何是今天?”
    叶天师望了眼南方,低声道:“太子殿下何尝不想早日宣布。只不过……之前没谈拢罢了。”
    陈灵秀问:“如今,算是谈拢了?”
    叶天师笑:“或许是吧。那位南方的阴间大能,果然改变了天下大势。你背后那位高人若在南方,可得要小心喽。”
    皇宫深处。
    月华与星光铺照不到的宫殿一角。
    父子二人对面而立。
    一个身躯透明,漂浮在半空。
    一个身形凝实,气宇轩昂,帝王之姿。
    “今日寡人出殡,你也终能得偿所愿,成为中土帝王。别忘了,你答应过寡人什么。”
    “父皇放心,儿自会下诏书,命那南方的阴间地府,向北境酆都称臣。”
    “不够。”
    “父皇的意思是?”
    “传旨天师道,让其敕令人间术道流派,并天下山河、城隍等香火神祗。倘若那南方地府之主不遵圣旨,便共同讨伐之。”
    ……
    雪山之上,华宫广殿。
    盘坐于法阵中央的五名老者同时一颤,张口喷吐鲜血,随后虚弱地睁开双眼。
    “谢天谢地,总算是推演出来了!那地府所在,乃是剑南道与岭南道交界之处……幽荡山下。”
    “那不就是传说中,黄泉所在之地吗?得黄泉者,得地府轮回,传言果然不假啊。”
    “这还不到七天,就已有三名隐世数十年的神游人仙,向本道打探那重开地府之辈的虚实。哼,一个个都坐不住了。”
    “新皇传诏,让我天师道派高人前往南方,向地府诏安……诸位师兄弟怎么看?”
    “我不去……”
    “我也不去!能够得到黄泉重启地府者,定是阴间鬼怪中的大能,怎么可能向北方皇鬼臣服?”
    “老办法,抓阄吧。”
    ……
    “怎么又是我!”
    “鹤三,能者多劳。我等会为你凑齐九十九道保命丹符,安心的去吧。”
    ……
    阴川之中,不见日月。
    灰蒙蒙的半空中,那六道光圈已经开始匀速旋转,内中光怪陆离,光影重重,似藏三千世界。
    周逸跏趺而坐,低垂的眼睑下,不时闪过一道道光影,竟与那六道轮回中的景象,隐隐重叠。
    而在他身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崔护陈老夫人,也都沉浸在修行与感悟之中。
    这一悟,时间飞逝,转眼便是一个多月过去。
    众人的气息比之一个多月前也在飞速攀升,牛头马面白无常早已破境,皆至封号太守。
    而崔护和陈老夫人,距离封号太守也并不遥远。
    黑无常小倩的气息更是直追周逸,距离破太守境摘取那封号节度使,只差临门一脚。
    周逸目光一闪,将众人的变化收入眼底,暗暗点头。
    除了黑无常小倩,其它几位,都是最早追随自己的阴间鬼怪。
    彼时自己还是一名身无长物的人间僧人,修为低微,也没有半片地盘,可这几位便已对自己死心塌地,如牛头马面崔氏兄妹,如今能有这般造化,也算一场是因果。
    至于自己,在获得黄泉,重启地府,再现六道轮回之后,也终于获得了这大半年来,最丰厚的一笔神秘青烟。
    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直到今日,即将彻底消化。
    “那场龙猿论道之战,似乎快要开始了。平江君与那位龙族高手,双方都是封号节度使,小僧这名公证人的修为,也不能太低啊。”
    周逸低声喃喃。
    最后一丝青烟终于被彻底消化。
    体内的养生之力,也达到了某个一直期盼的临界点。
    “今得黄泉,证道轮回,明悟四谛,终至小乘之巅。
    无论神游人仙,还是封号节度使,都不过诸法之一。
    我为我法,我即是法。”
    随着周逸一念开悟,双眸神华绽放,眉心竖眼猛然睁开,天眼神通现!
    虚空之中传来阵阵佛音。
    漫天香火云霾横贯天地。
    却有一道生着佛髯的僧人身影,双掌合十,三眼观天地,正是那小乘之巅,佛境圣僧相。
    嗡!
    养生之力冲破了人体枷锁,引领着周逸,来到了下一个更为神妙的境界。
    术修之中,称其为神游之境。
    神魂已成,可乘风御气,逍遥无所拘,术法神通,自在胸中,乃是人中之仙,因此又称为神游人仙。
    妖魔鬼怪,则称之为封号节度使,得此封号者,即便不用妖鬼之术,光凭肉身之力,也可搬山断江,手托城池,飞渡沧海,不在话下。
    至于周逸,获养生之力造化,修持佛法禅道,诸法无相,既可是封号节度使,也可神魂出窍,逍遥天地。
    没过多久,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崔护陈老夫人,感应到了气机的变化,纷纷睁开双眼。
    他们看向刚刚突破,气息仍在翻腾震荡的周逸,无不面露喜色。
    “恭喜圣僧破境。”
    “恭喜圣僧证道太阴!”
    “从今日起,我幽冥地府,终于有了一位真正的大大王!”
    “是啊,这才一个月时间,投奔我南方阴间的鬼怪,就已经多出了数十倍!”
    “哈哈哈,法师可不再是从前南方阴间大大王,而是整个三界之中,唯一的阴间大大王!”
    “依老身拙见,圣僧此番重现六道轮回,功德之大,堪称地府的真佛菩萨!”
    周逸笑了笑,伸手止住了众人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
    他开口道:“小僧毕竟是阳间之人,不便久留于阴间。不过小僧会留一道化身,在此镇守黄泉。如今地府初成,秩序尚未建立,还需诸位多多费心。”
    说话间,周逸袍袖轻轻一摆。
    一条波涛疾流的黄泉之水,出现在了阴川之中。
    大河滚滚,顺流而下,溯洄而上,横贯阴川,连通上方的阴间。
    “这黄泉,既是泉水,也是道路。从今往后,它便是连通阴间与阴川地府的唯一通道,阴间鬼怪若想进地府,都需经由黄泉大道。”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齐声称喏。
    忽在这时,周逸若有感应,抬头望向上方。
    “他怎么来了?”
    一念生出,周逸的神魂已经腾飞而起,离开阴川地府,飘然飞出了幽荡山脉。
    山野之间,春光明媚,惠风和煦。
    罗孚山的术修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多月过去,山脚下的老井村也已恢复平静。
    那位沈姓书生似乎忘记了之前种种怪事,安心陪伴着即将生产的娘子。
    却在这时,一名身着道袍的清癯老者,出现在了沈家门口,轻轻叩门。
    “谁啊?”
    “在下初至贵宝地,想要借宿一番,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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