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的娘家是兴济伯府,这个爵位是元兴二十一年,段家在梁宁之战中挣来的,第一任兴济伯是段氏的父亲,元兴二十五年底身故,现在的兴济伯是段氏的胞兄,段家之前在陕西为官,老伯爷身故后全家守孝,去年夏末重返京师,兴济伯现在升任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右军都督府遥领在外云南都司、贵州都司、四川都司、陕西都司、广西都司及其所领卫所,兴济伯今年二十九,端的是年轻有为,让现年二十六,革职在家思过的夏译,心里怎么想。
    夏译甩甩手上的书,道:“才三天前陪你回了娘家,今天又去……”夏译转头,看到段氏快要起火的表情,也厚不起脸皮说下去。
    三天前是姑奶奶回门日,前些年段家不在京城,这还是段氏第一次在年初二回门,夏译实在躲不过去,只能陪着段氏过去,一上酒桌,猛灌了自己三杯酒,就醉到扶着出的段家。三天前好歹是家宴,这次贺兴济伯高升,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下,不少人要来贺喜,其中不乏夏译昔日同僚,夏译这双腿怎么迈得出去,站在那里,就是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段氏想起回门日,对夏译的不满就压不住,现在看夏译又要推脱,忍不住道:“大爷,昨天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儿,说好了的事,今天你……”
    夏译用书砸着扶手,不耐道:“我自己不知道应酬办事,还要老爷太太说一句,我应一句?”
    昨天当着夏文衍和乔氏,孝字在身,夏译只能模糊应对,当着妻子,做丈夫的,就能耍横了。
    “谁没有个登高跌重,跌了下来,重新爬起来就好,事情过去有一阵了,你也该宠辱不惊,好好筹谋往后才是。”段氏忍耐着鼻尖的酸楚,劝着。
    “说得倒容易,跌下去,爬起来。”夏译自暴自弃的道:“宠辱不惊,谁能做到?宠辱不惊是圣人的品德,我做不到,你也别逼我,你们都别逼我!”
    说到最后,压着声音吼着对段氏说,说完又无颜以对,整个身子背过去。段氏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能说什么话,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夏语澹似乎听到了段氏的哭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段氏在默默的掉眼泪。夏译和段氏成婚多年,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段氏的家世,容貌,性情,皆和夏译的心意,夫妻感情不错,可是现在看见段氏哭了,夏译站起来,躲都来不及。
    女人的眼泪最能得到男人的怜惜,但,当男人自己都在自怨自怜的时候,还顾得上别人?夏译最怕看见段氏的眼泪,那是对自己无所作为的不满,夏译也不想无所作为,可是让他站到兴济伯的贺席上去,他躲都没有地方躲,只能一刀一刀的挨着昔日同僚,嘲笑的眼光。
    夏译这样不负责任的逃了出去,外面都是丫鬟婆子,段氏的教养,也让她做不出来,当众拉扯哭闹的举止,只能伏在桌子上,蒙头哭一回。
    过了一会儿,段氏的奶妈程嬷嬷打帘子进来,服侍段氏简单收拾了一番哭得缭乱的妆容和发髻。段氏平复着情绪,拿着手柄镜整理鬓发道:“这里我自己收拾就行了,你去请五姑娘,六姑娘过来。”
    夏译不肯去,段氏就带夏尔钏,夏语澹过去。
    程嬷嬷迟疑道:“大奶奶,太太都没有带两位姑娘出去,太太回来了,大奶奶如何向太太交代。”
    段氏理着鬓发的手一顿,又继续自然的整理道:“太太说的话,大爷都不听,太太从来没有言说,我何必尊的像奉了圣旨似的。”
    过年,从小年夜到正月十五,家家排宴,今日一早乔氏去纪王府赴席去了。
    程嬷嬷试探着又道:“五姑娘十五了,若是她的,今年便能成事。六姑娘,六姑娘年纪小了些,若为了子嗣纳个年纪小的也说不过去。不如换了四姑娘过去,想来那样的好事,二房老爷太太也是愿意的,就是四姑娘,这半年也有来大奶奶这里走动,可不也想着伯府里的位置。”
    那些个人来段氏身边献殷勤,说明娘家还是有靠的,段氏浮起一丝笑意道:“二房和我们这边已经分了家了,我有嫡亲的小姑子放着,四姑娘还是让二太太操心吧。且这个事情,我也有问过老爷主意,老爷属于六姑娘,要抬举的是她,我做媳妇的,怎好违背了公公的意见,万一福气落在了六姑娘头上,太太自去和老爷说去。六姑娘年纪是小了一些,却有另一股子动人之处,也怪道,在乔家养了两年,像养活了似的,没准我大哥能看上,小些无妨,你不是说她是宜男相,能生孩子要紧!”
    十四岁的夏语澹,两年来在乔家滋养着,心情畅快,已经出落成女人的模样,三分乖巧,三分灵敏,两分端庄,两分矜持,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花,风姿动人,和夏尔钏,夏尔洁站在一起,身量身形也不像小一岁的样子,相差几个月,那份动人的风姿,已补足了!
    程嬷嬷亲自来请,夏语澹被夏尔钏拉来,和着夏烟霞,正在夏尔钏里猜枚玩。程嬷嬷突然到来,夏尔钏时刻关注段氏那边的事,知道段氏今天要回娘家,待程嬷嬷格外热络,笑道:“程嬷嬷这会子有空来我屋里做做?春兰,快沏杯茶来,寒兰,给程嬷嬷搬把小杌子。”
    也不急着那么一时,程嬷嬷受用的接了茶,含笑坐下,先侧着身子和夏尔钏道:“年底下了调令,委了兴济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年底各府诸事忙不开,便把贺席排在今天了。”
    “也是大嫂的兄弟有本事,一出头,就是正二品的高位。”夏尔钏温婉的说着。老伯爷一死,兴济伯守孝二十七个月,出孝还京,冷遇了半年,掉下了都督佥事的位置,这才是荣辱不惊。
    程嬷嬷笑着谦逊了几句,才道:“一家子亲戚,时常来往着,才坐实比别家亲近些。大奶奶想着,五姑娘正月里有闲,不如也去伯府坐坐?”
    “正月里针线也不能动,我不过和姐妹们天天玩着,难得大嫂愿意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夏尔钏的笑意,从眉眼里舒张开来。
    程嬷嬷侧转过身去再对夏语澹道:“六姑娘,大奶奶说,六姑娘在家没事,也顺便去伯府坐坐。”
    夏尔钏笑道一半,僵了一下,随即自然的接着笑下去。夏语澹还没说话,夏烟霞先起来,站起来道:“两位姐姐有事,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说完,和作为屋主的夏尔钏致意,从容的离开了。兴济伯,一个兴济伯就留给夏家的庶女们挣吧,乔氏现在正在给自己安排的,才是好去处。内阁已经在年底接到了皇上为太孙采选嫔妃的圣谕,虽然采选一层层的从民间筛选良家子,仕宦之中,有能令皇家垂青的,也能塞到太孙身边。
    夏尔钏说得那么有兴致,夏语澹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不明所以之下,夏语澹也不会把‘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往外推,也接着起身告辞,回卧晓轩准备出门。
    众人一走,空谷馆的人也为夏尔钏忙碌起来,夏尔钏正穿着衣服,时刻关心女儿的钟氏也忙忙赶来,帮着夏尔钏妆扮,尽量把人往清新脱俗了打扮,穿了一件浅紫色百合如意大袄,月白底的百褶裙,戴着去年钟氏从夏文衍那里,张口为女儿讨要来的成套白玉头面。
    夏尔钏气得咬牙切齿,道:“上回乔家那件事,她要来和我抢,现在那里没有了奔头,被人当着伎人养着,又回过头来,要来和我挣。”
    夏语澹拜了一位,在棋盘街开裱画店的男先生为师,从师画技,夏家每个人都知道。仇九州是名士不假,可名士有什么实用,不得志的人才混个名士当当。他和孟大人保持的情人关系,外人谈起视为风雅,也只是外面风雅而已,摆不到正式的家庭关系中说,所以,在夏家人眼里,夏语澹被乔家贬了身价。大家小姐,是琴棋书画熏陶着,那也只是熏陶而已,谁像个技工一样,去外面拜个先生来一头死扎到那里面去。夏尔彤也学着画,在英国公府的闺学里,请了供奉带着几个兴趣一致的姑娘们教着,姑娘们彼此参悟着,以画论交,这才是大家小姐学画,作画的情趣。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元兴二十九年了
    作者君:夏文衍,你确定你是在抬举你的女儿?
    ☆、第九十七章 靠垫
    待在夏家这种地方,夏尔钏能蹦跶的余地也没有多少,之前想去乔家,冷眼旁观着,夏语澹在那儿也没有多少好,也对,那是嫡母的娘家,那口气就顺了些,后来无意中知道了这个兴济伯,一年多来波折了几回,终于有点意思,又杀回了夏语澹这个程咬金。果然这个人从外面接回来就是克自己的。
    像夏尔钏这样的侯爷之女,嫁是不愁嫁,一定能嫁出去,到了年纪,及笄过了,官媒自会一趟一趟的找上门来,保媒拉纤。只是家里父母都不上心,落到官媒手里能拉出个什么人?都是不知路数,别人挑完,剩下不要了的。
    在自己生母面前,夏尔钏的烦躁之气再也压不住了。
    到了临门一脚,钟氏只能安抚道:“五姑娘,六姑娘常年住那边,未必知道段家的事,便是知道些什么,她还小呢。大奶奶多说一句,也不见得,是看中了她去,只是家里她和你是一样的,叫了你把她落下了,到了那儿,你一个人也赤拉拉的,太刻意了些,再说,乔家还在呢。”
    钟氏是说,乔家的老国公还活着,一只阿猫阿狗养在他跟前也要给些体面,夏语澹回到夏家的日子,她该有的不能少了她的。夏尔钏能去,也得给她去。
    到了现在,夏尔钏也只能那样想着平复心情,把夏语澹抛到脑后,脸上露出坚毅之色:兴济伯夫人,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夏语澹回到卧晓轩,不急着收拾,这点时间,也没工夫打马虎眼,直接叫来琉璃和冰蚕问道:“大嫂子忽然的让我去段家,我没有回绝的话,可他们家里有些什么人,什么事,我一点都不清楚,若你们知道点什么,可得提点我几句,教我心里有个底。”
    琉璃是乔氏给的人,来夏语澹身边的时候就十七了,原来说二十出去,这两年跟去乔家当差比在夏家强上许多,因此拖过了去年,今年过了正月十五,还是要放出去嫁人的。冰蚕也是乔氏给的,也是十七岁,正月初一给乔氏磕头赏下来的,接替琉璃的位置,这几天,两人正在交接工作。
    乔氏要给就收着吧,乔氏屋里出来的人,虽然不可能培养成自己的心腹,可是有一点好处,本分,负责的做着她大丫鬟的分内之事,只要夏语澹也安守本分,言行符合她夏家庶女的身份,双方相处起来,是没有冲突的。这几年夏语澹和琉璃各守本分,相处起来还是挺愉快的。夏语澹身边大丫鬟的位置,就是个普通的岗位,不好不坏的差事,到了年纪出去,找个小厮嫁了,成个自己的小家,一般丫鬟正常的人生轨迹,前面没有留恋,后面没有彷徨,彼此间分别时,也没有泪眼汪汪的惜别姿态。琉璃现在毫不藏私的向冰蚕交代着夏语澹的习惯,和乔家那边的人和事,再有空暇都准备自己正月出头后出嫁的大事,夏家门里的事,琉璃没有精力,也不值得关心了,所以,还真不知道段家的事,只和夏语澹一起,瞧着冰蚕。
    卧晓轩里,若冰蚕还知道的不清楚,就没人能知道清楚了,她是乔氏身边的二等丫鬟。
    段家的事,冰蚕还真知道,因为乔氏没有特意嘱咐过,冰蚕又要在新主子面前混个忠心,倒是把她知道的,有一点是一点的,全说了。
    “现在的段夫人是段老夫人的亲侄女,娘家都姓齐,没两个月前吧,这位段夫人又流产了,小心的保胎过了五个月,打了一个喷嚏,孩子就没了。”
    “啊……”打个喷嚏就能把孩子打掉了,夏语澹难以置信。
    冰蚕点头肯定道:“真的是,打了个喷嚏,孩子就掉了。这位段夫人和伯爷是指腹为婚的,两小无猜的过来,早些年在段家还是美谈呢,只是子嗣上头……算上这一胎,段夫人已经流产六次了,每次,怀胎四个月,不过六个月,胎儿就保不住,至今伯爷膝下尤空,无子无女。所以,段家正在预备二房的大礼,好要个男孩儿。”
    难怪回来这几次,看见夏尔钏殷勤的在段氏眼前打转,还有刚刚那位程嬷嬷,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夏语澹全懂了。
    二房的大礼,就是正式摆酒纳贵妾嘛。兴济伯年轻有为,照他这样有为下去,早晚,出能当个封疆大吏,进能做个肱骨之臣,给他当贵妾,嫡妻又无生育,生下了男孩子养大了,很可能是下一代兴济伯。
    很可能,只是可能,所以,段家要慎重的择选贵妾的出身。太宗定制,爵位父子传承,有嫡子传嫡子,无嫡子可酌情降爵或夺爵,这里头的嫡子,朝廷只承认从嫡妻肚子里生出来的,庶子记到嫡母名下,旁支过继过来的,朝廷都不会承认。大梁只有公侯伯三级爵位,没有子爵和男爵,对于段家来说,降爵和夺爵没有区别。
    不过规矩是规矩,规矩之外,处处有例外。前任营陵侯的嫡子死光了,现在的营陵侯就是庶子平级承爵。前年底老营陵侯把爵位传给了现在的营陵侯,去年初,营陵侯长子就接了尚平都公主的旨意,去年底,平都公主下降聂家。
    正是营陵侯长子娶到了平都公主,皇上才留情,让聂家平级传爵。段家现在,也要为以后之事开始运筹了,孩子的生母不能低了,还要往高的挑,最好贵妾的娘家能有点助益。只是,兴济伯身边贵妾的位置,便宜再大,也是妾呀,真正有权利又疼女儿的人家看不上,嫡女没得挑,就挑庶女?
    夏语澹和段氏,夏尔钏同坐一辆马车,向兴济伯府驶去。
    安泰殿。
    赵翊歆和几个内侍在屋里射箭玩。
    正的是玩玩,每只箭去了铁箭头,装了棉花头,沾了颜色,射在身上疼都不太疼,就是滑稽而已,几个内侍都挣着给赵翊歆当箭靶,射中多了,给的彩头也多,最得意还是,有幸被太孙射中。
    冯扑趋步走的像飞一样,赵翊歆十五步之外,一个内侍第一次争到当靶子的机会,顶着一个小小的金桔像螃蟹走路一样兴奋的移来移去,希望太孙不要射中金桔,射中自己。自己这么大的面积,应该能被射中的吧。
    赵翊歆正在拉弓瞄准,冯扑顾不得许多,第一时间附在赵翊歆的耳边嘀咕了一句。
    “啪!”正中脑门,深红色的一个点,那个内侍痛得眼泪都飚了出来,头也晕乎乎的,刚才为什么傻傻的相信了前面几个人,被棉花头射中不疼呢,都要被击傻了!
    夏语澹这会子在兴济伯府侧门下了马车,换上府内的软轿,抬至二门,门口一个着红袄的丫鬟亲热的接着,引着段氏三人一路曲折,到了段老夫人住的院子正堂,儿子出息,那是母亲抚育有功,儿子高升,女眷们得向段老夫人道喜。
    段氏一进门便满脸笑容,嘴里先向坐在宝座上的母亲道喜,再向右下手的嫂子道喜,然后道:“雪地路不好走,我来晚了,再给母亲和嫂子赔个不是。”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知道夏译没有来,段氏这个不是,是给夏译赔的,大喜日子,也不和这个女婿计较,他不来,是他自己吃亏,段家不少他这个人,只是为段氏心疼,段老夫人体贴的就当没夏译这号人,招女儿上来坐着,只问两个外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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