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想二,我怕心大了。”夏语澹快语道。画画是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夏语澹已经好久没尽情画画了,在侯府不能画,成为了太孙妃也不能画。没有哪一个画师以艳情俗画而成名,也没听说哪一个贵妇干此行当的,这一块的放弃并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赵翊歆能诱发人深藏在心里的欲望,好的坏的统统在滋长,夏语澹怕靠近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赵翊歆抬头,乌浓的睫毛一眨一眨。认识快一年了,赵翊歆也算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他沉默下来,夏语澹也不知道赵翊歆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不可捉摸也是他为君的性情。
    仇九州也不说夏语澹以后的心,而是把话题转到若有人要,也不全部千里迢迢的运回老家了。
    所以吃了饭,赵翊歆夏语澹和仇九州一起整理,夏语澹又要了一个箱子的话本和各种杂书。赵翊歆中途出去了一次,人有三急。
    难得那么一点时间,仇九州和夏语澹独处,仇九州站起来,坐在装书的木箱子上道:“我不是偏心他,乔公和如夫人的死我很遗憾,可这儿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他。”夏语澹低头翻书道。
    “你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善心的孩子。可是善心太多与他并不好。善心,在百姓无害,在官吏无害,在人君……还未见一个国家是靠善心来统治的,善心太多,对他来说,于国于家于己,就未必无害了。所以,他要把那部分多出来的善心掰断了,中间若伤了谁,他已经自伤了,别人的死,怪不到他的头上。先生的深意,你明白吗?”
    仇九州殷殷对夏语澹述说。
    夏语澹和仇九州对视,看见了仇九州眼里对赵翊歆的疼爱,因为心疼他所以爱护他,无来由的,夏语澹也心疼了赵翊歆,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般心疼他。
    统治一个国家,需要强硬的手腕,必然该狠的时候就要狠,该杀的时候也要下杀招。
    赵翊歆会成为掌握天下至尊权柄的铁血人物!这样的他,为什么让人心疼了呢?
    仇九州言尽于此。
    告别之后,赵翊歆和夏语澹离开,夏语澹走在赵翊歆身后。时下不兴男女之间亲密的牵着手,挽着手在大街山走路。年轻的,特别还未成婚的男女,多是一前一后,距离一步女子紧紧微低着头跟随男子的脚步。
    深秋的晚风,可以用寒冷来形容了。赵翊歆道:“不如我们坐马车回去吧。”
    两人不是回侯府,是回藤萝胡同。不行出棋盘街,再叫马车去藤萝胡同。
    “回去之后,你是不是马上回去了?”夏语澹更加低下了头。
    不管将来人多了,心大了,他会成为一个传统的君王,夏语澹此刻还是喜欢他,因为喜欢想和他多一些时间在一起,甚至留下一起过夜也行。可是现在是万万不允许,婚礼还没举行便同居的,所以夏语澹赶紧自己回答了:“天已经很晚了,白昼又短,送了我回去你就回去吧。”
    送到藤萝胡同这点时间,要在一起的。
    赵翊歆忽然停下,转身道:“其实你可以接着画画,画你喜欢的画,然后画完之后拿出去卖钱。”
    夏语澹也停下来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已经准备好放弃原来的画风了,以后画画花鸟鱼虫,做个修身养性的贵妇。现在听到了赵翊歆亲口说‘画你喜欢的画’,以后他溜达出宫,是两个人一起溜达出宫吗?
    赵翊歆转身缓缓的走,道:“你说别人把羡慕说成寂寞。其实你将来的日子,也不是人人羡慕。有些女子,她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她们生活中拥有了太多,她们逍遥于九天,也就不会生出羡慕,富贵荣华打动不了她们,甚至情感也不能动摇她们。但其实,你将来也可以过逍遥的日子,我和你,还是沈子申夏语澹。”
    夏语澹追上他,一把牵住他的手,笑问道:“沈大郎,沈娘子?”
    赵翊歆握着夏语澹的手,大拇指抚过她柔嫩的掌心,道:“为什么不可以。你最近真是被陈掌事那帮人教傻了。她们的话有时候听一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够了,石榴院里一株树挂了这么多石榴,你怎么不命她们摘去一些,只图好看,石榴长太多,不摘去几个,一个石榴也长不好。你今天吃的石榴还是外面拿进来的,因为石榴院的石榴太酸。言必称圣人,贤必称孔孟,当然纲常伦理要这些来维护,只是依着这些做了,大家都可以当圣人了。有那么多圣人吗?所以你将来该怎么做,也不用听她们,甚至无需听我的,你原来怎么样我知道,你原来就挺好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包子
    婚前焦虑症。
    被赵翊歆一提,夏语澹终于意识到自己怎么了,不是被陈掌事那帮人教傻了,是婚前焦虑。
    夏语澹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儿,虽然长得好看一点,也没有别的本事,连最擅长的事,都被仇九州评价为‘你还没有成为名家的天赋’。这样一个人要嫁给皇太孙了,高山仰止,夏语澹充满了担忧和顾虑。
    自己平庸的条件,夏家一堆乱糟糟的亲戚,成亲之后要担负的太孙妃的责任,特别是生育下一代……太多的因素能引起恐慌,怎么面对?夏语澹连赵氏皇族的家谱,记了几天都记不准。
    不过,赵翊歆安慰了她,‘你原来怎么样我知道,你原来就挺好的’。
    挺好的!赵翊歆清楚他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夏语澹安心不少,以致一味沉浸在最后一句话里,通身暖洋洋的舒坦,及至赵翊歆回宫了,夏语澹才往前想。
    她们是天之骄女,她们逍遥于九天。
    她们是谁?
    站在夏语澹的角度,赵翊歆能正常接触到的所有女性都是天之娇女的范畴,她们是谁,逍遥于九天,这般潇洒自在。
    夏语澹脑补了一回,就把‘她们’按在了德阳和平都两位公主身上,两位公主夏语澹还未见过,不过这两位是赵翊歆能接触最多的女性,公主之位,只在皇后下,日后夏语澹见了她们是平级以待。公主哦,理所应当要活得潇洒自在。
    夏语澹这样相通了,就把这件事情丢开了,因为几日不见,小白黏在抱影身上,已经不认识她了。
    有小白闹腾,有藤萝胡同趋于平民的宅子住着,有赵翊歆时不时的来坐一坐,吃吃饭睡个午觉,然后夏语澹画画他看书,一张嘴巴两条腿,吃吃喝喝,拉拉撒撒,人都是这样一天天的把日子过下去的,夏语澹焦躁的心情渐渐安宁。
    天气转冷,进入了深冬。小白长大了,胆子大了,性子也野了,一天到晚在家里关不住。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天空放晴,夏语澹全副武装,内里穿了狐皮小袄,外头罩一件宽大的藏青色棉袄,下摆长到小腿处,登上羊角靴,头发拢在一处,戴上灰兔毛的昭君帽,额头和耳朵都遮好了,牵着小白出门,
    小白出来玩,兴奋的四蹄奔着走路,鼻子嗅一嗅,打开腿撒点尿。人溜狗,狗溜人,夏语澹宠着小白,只虚虚牵着,由着它去哪里,巷子里拐来拐去,夏语澹就到了早市上。
    藤萝胡同及附近都是平民小宅,各有各的小营生,不过都摆脱了种地的命运,所以早市就特别热闹,卖菜的,卖碳的,卖柴的,卖肉的,卖皮毛的,郊外的庄户人家起早贪黑一担担的挑来卖。
    小白嗅觉灵敏,直着脖子往早食的摊位钻,忽然前方人群骚动,推挤声,打骂声,小白就自动停了下来,不敢往前走。
    人群自动围成一个圈看热闹,一个算是娇小秀气的妇人,举着扁担打一个衣裳褴褛的女人,妇人边打边骂道:“老娘的包子一文钱一个,买包子要给钱知道吗,没钱讨饭去,没饭讨就来偷老娘的包子,当老娘孤儿寡妇的好欺负。我说这几天,卖出去的包子和钱对不上,卖一个偷一个,老娘的生意不做了!”
    被打的女人着实可伶,头发随便用绳子一扎,蓬头垢面,一张脸都是灰黑色的,身上穿了两件破袄,也脏成了灰黑色,破破烂烂,不过可以遮体。她扑在地上,由着对方用扁担打她,嘴巴鼓鼓的嚼动,应该在吃偷来的包子,吃完了才忍受着打骂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妇人拜拜求饶,嘴上也是在不住的讨饶,不过她不知说哪个地方的方言,反正她不会说官话,别人听不懂,会说话也和哑巴一样。
    有人看不下去,劝着妇人道:“好了,就一个包子,人家不是饿狠了,也不会偷你包子。为了一个包子至于把人打成这样。”
    妇人停手,眼睛扫了一圈,好几个看客插着手在说她下手狠毒,妇女丢了扁担,说话也没那么尖刻,把苦衷道来:“各位,各位阿~我是北郊二十三里刘家陂的刘七寡妇。我男人年头死了,留下我一个女人,还有一双孩子,大的七岁,小的十五个月。我一个女人守着一双孩子,我过得容易吗。家里米缸没有一粒米,我男人死前看病,还欠着亲戚们八两多银子,我容易吗。做包子的白面和肉馅,都是我跪着赊求来的,每天子时,这几天冰块结的有一尺厚呀,我就要起来做百来个包子,从北郊二十三里挑过来,我过得容易吗!一个包子,够我小娃娃吃一顿了,一个肉包,我卖肉包的,我肉包都舍不得吃,只啃馒头,就这样还要被人偷了。我没那么善心,我们全家也快要饿死了,由着别人偷我的包子。”
    刘寡妇指着地上跪地讨饶的女人骂道:“她可怜?她鬼精的很,这里四五个摊儿都是卖包子了,她为什么偷我的包子,不过看老娘是孤儿寡妇,好欺负!”
    刘寡妇又一指刚才劝她的人道:“你是大善人,你们两口子也在这里卖包子,你为什么不舍出几个包子。讨饭的人四喜桥下都是,天天有饿死的,我没能耐,谁过日子都不容易,谁也别说谁。”
    那个人臊得没有回嘴,被应该是她丈夫的人,拉了出去,他们还真是卖包子的,摊位就放在刘寡妇对面,两家打擂台。
    过日子不容易,一片地方早上包子生意,也有四五家在瓜分。
    刘寡妇再厉声对地上的女人骂道:“今天就放过了你,再敢偷老娘的包子,老娘打断你的手,再拉你见官。”说着拾起扁担挥舞两下,倒是没有再打人了,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走回摊位。
    摊位上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小男孩,应该就是刘寡妇口中说的一双儿女。刘寡妇抱了抱女儿和儿子,站着继续做生意。不过她这样一闹,一时也没人买她包子。而被打的女人,微微颤颤的站起来走了,低着头,头发遮面走起来有点坡脚。
    围成一圈看热闹的也散了,小白恢复兴奋,闻着肉香,使劲往几个包子铺的地方走。
    人都吃不了包子,狗还想吃包子。不过人命不同,狗命不同,没有消费没有买卖,狗要吃包子,也是一种消费。
    夏语澹走去刘寡妇的铺子,这样近前一看,刘寡妇左右脸颊都生了冻疮。两个孩子很乖巧,弟弟乖乖的让姐姐背着,姐姐抱着钱罐子做在凳子上。做吃食吗,三个人衣服脸上都很干净。
    夏语澹本来要买两个包子的,开口变成了十个。夏语澹出门没带篮子,不过带了几条大大的帕子,也是用来装食物的。
    生意上门,刘寡妇马上端出笑脸,给夏语澹装包子道:“姑娘呀,我在这儿摆摊没几天,不过我的包子皮薄馅大,姑娘吃好了再来买呀。”
    “都是被逼的,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包子卖一个赚一个的钱,全指着它养活我们娘三儿。你看那个乞丐为什么只敢偷我的包子,欺负我是个女人!”
    刚才刘寡妇当众打骂别人,虽然别人偷吃了她的包子,不过世人同情弱者,有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刘寡妇怕来往的人对她有意见,影响她的生意,又追加解释了一句。
    “谢谢姐姐。”小女孩见人买包子,甜甜的道谢,嘴角两个小梨涡。
    “恩!”人善被人欺,夏语澹懂这个道理,应了一声,买了包子就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穷苦的人走哪里都是,京城也一样,四喜桥下就天天有人饿死冻死。夏语澹能做的,就是多关顾几次她们的生意。
    至于看她们可怜,就给她们一笔银子。夏语澹不会那么做,可怜就可以得到银钱,那是不劳而获,帮人不是这样帮的,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她们要这样起早贪黑的卖包子。
    小白懂夏语澹给它买包子了,就乖顺的由着夏语澹把它拽走,沿路回家,出了街走到巷子里,小白就拦在夏语澹前面脸往夏语澹腿上蹭着撒娇。天冷包子马上变凉了,夏语澹疼它,边走边撕包子给它吃,夏语澹也吃。
    “呜……汪汪!”小白闻到有人跟着,站在夏语澹面前磨着爪子狂吠。
    就是那个偷包子的女人怯怯的站了出来。一双手摆在两侧,乌黑发紫,生的冻疮都烂了。
    夏语澹善心还是发作了,把剩下八个包子扔给她,道:“接着,送给你吃吧。”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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